次日,天刚蒙蒙亮,罗隐就窸窸窣窣地爬了起来,换上了一身耐磨的、打了好几块补丁的旧衣裳,脚上蹬着那双快要张嘴的解放鞋。
他对着水缸里模糊的影子胡乱抹了把脸,就神秘兮兮地,像只准备溜出去偷食的猫,踮着脚尖往门口摸去。
刚摸到门闩,一个带着刚睡醒时慵懒、却又透着不容置疑味道的声音,从他身后响了起来:“站住。”
罗隐身子一僵,慢慢转过身。
只见母亲林夕月正斜斜地倚着里屋的门框,晨光从门缝里透进来,勾勒出她丰腴熟透的身段。
她没看他,只是伸出一根纤细白皙的手指,对着他勾了勾,那动作带着点漫不经心,却又像有无形的线牵着他。
罗隐心里叹了口气,只能耷拉着脑袋,慢吞吞地挪了回去,像个被老师逮住的逃学孩子,站在她面前,低着头,盯着自己露在破鞋外面的脚趾头。
林夕月这才抬起眼皮,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对她日渐疏远的“小丈夫”。
他这几个月来的变化,如同秋霜打过的茄子,焉得透透的,她心里跟明镜似的,产生了一丝清晰的明悟。
她知道,能让儿子产生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根子肯定就出在那天晚上,她和刘哥那场持续了近一个钟头的荒唐事上。
起初,她还以为这小子只是小孩子家家的嫉妒,耍耍小脾气,过几天哄哄就好了,跟以前他爹不让他跟自己共浴时一个样。
所以她并没太往心里去。
可这数个月的光景,“嗖”地一下就溜过去了,儿子却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魂,猛地就蹿了个头,也猛地就冷了心肠,再也不碰她了,甚至连挨得近些,他眼神里都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对她敬而远之,仿佛她是什么带着瘟疫的洪水猛兽。
这情形,让林夕月心里头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泛起一丝细细密密的后悔与心痛。
这感觉她并不陌生,上次丈夫罗根硬拦着不让儿子跟她一块洗澡,她没替儿子说话,儿子也是这般疏远她。
可这一次,不一样。
上一次的疏远里头还带着委屈和赌气,盼着她去哄;可这一次的疏远,却像是一捧死灰,凉透了,带着一种死心般的、绝望般的意味。
几个月了,儿子再也没用那种黏糊糊、带着火星子的眼神瞅过她,再也没趁她不注意摸过她的手,甚至连那句僭越的、让她心头又羞又臊又有点隐秘刺激的“老婆”,也再没从他嘴里蹦出来过。
儿子在用他沉默的行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那曾经根深蒂固的恋母情结,正在像退潮一样,一点点消散。
仿佛就是那一晚,她与刘哥那一个钟头的颠鸾倒凤,那极致到近乎丑陋的欢愉,像一盆掺着冰碴子的冷水,“哗啦”一下,把儿子从那个黏稠、扭曲的恋母深渊里,给彻底浇醒了。
让他如梦初醒,幡然悔悟,从此就洗心革面,变成了一个热爱学习、积极向上的正常孩子。
她该高兴吗?该欣慰吗?不,她心里头没有半点轻松,只有那沉甸甸、坠得她心口发疼的后悔,与那痛彻心扉的失落。
是,儿子那小蚕蛹似的本钱,是从来没能真正填满过她身体里那片渴望深耕的沃土,平时那些亲密,更多的也是源于那种悖德的罪恶感带来的刺激。
可儿子是长久的,是贴心的,总归有一天会长大,会变得……不一样。
而刘哥呢?
刘哥是让她体验到了什么叫欲仙欲死,什么叫魂飞魄散,可那再销魂蚀骨的滋味,也只是一晚上的露水姻缘,太阳一出来,就啥也不剩了。
现在,她算是真真切切、扎扎实实地体会到了,啥叫“捡了芝麻,丢了西瓜”!那滋味,比吃了苍蝇还让人膈应!
她不是没试过示好,不是没给过他机会。
夜里故意留着门,洗澡时水声弄得哗哗响,甚至有一次假装崴了脚,想让他扶……可儿子就跟那庙里的泥塑木雕似的,麻木着一张脸,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她知道,她可能是失去这个小丈夫了!
就因为她那一时没把持住的冲动!
那天晚上,给儿子心里头造成的伤,是深得看不见底的,恐怕是难以弥合了吧?
她使劲眨了眨眼,把那股涌上来的酸涩逼了回去,调整了一下急促的呼吸,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静,开口问道:“这一大早的,穿的人模狗样,是要往哪儿钻啊?”
罗隐依旧低着头,声音闷闷的:“找我爷爷去。”
她继续追问,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审慎:“找你爷爷?干啥去?”
罗隐的回答干巴巴的,没有一点水份:“抓兔子。”
她眉梢微挑:“还是跟昨儿个一样,不到天黑不着家?”
罗隐想了一下,回答道:“这回……我争取早点回来。”
林夕月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那股邪火又拱了上来,她强压着,问道:“豆丁,你跟娘说实话,你这小半年,怎么就跟那掉了魂似的,隔三差五就往你爷爷那破屋子跑?你爷俩到底在背后鼓捣些啥见不得光的玩意儿?每次回来都搞得跟土里刨出来的似的,灰头土脸,一身狼藉?”
罗隐的回答依旧生硬得像块石头,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是抓兔子。”
林夕月看着他这副死鸭子嘴硬的模样,简直被他给气笑了!
这荒山野岭,兔子精都没你们爷俩见得勤!
她看着儿子那倔强的、带着明显疏离的侧脸,心头那点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最终只是深深地、无奈地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语气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去吧去吧……翅膀硬了,娘也管不住你了……记住早点回来,别让你娘……操心。”
罗隐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过身,径直走了,那背影决绝得没有一丝留恋。
林夕月站在原地,倚着门框,一直看着他那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村口的拐角,脸上的表情复杂地闪烁变换着,有懊悔,有不甘,有失落,还有一丝……被抛弃后的茫然。
晨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却吹不散她心头的阴霾。
罗隐一踏出家门,就跟那屁股后头点了炮仗似的,撒丫子狂奔起来,两条细腿抡得跟风火轮一般,仿佛身后撵着的不是空气,而是能吃人的洪水猛兽。
他一口气一溜烟跑到了爷爷罗基那间孤零零的小土屋,连口气都没来得及喘匀,就猛地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屋里的景象让他脚步一顿——只见爷爷正光着黑瘦精干的身子,像个老猿猴似的站在炕沿边,胯下那根黝黑发亮、筋络虬结、尺寸骇人的粗长物事,正被他一只粗糙的大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撸动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腥膻气。
爷爷罗基显然没料到孙子会在这个点儿突然闯进来,老脸瞬间臊成了猴屁股,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手忙脚乱地抓起旁边脏兮兮的裤子往身上套,嘴里结结巴巴地道:“豆……豆丁?你……你咋来这么早呢?太阳这才刚晒腚……”
罗隐对这场面早已习以为常,面不改色地回答道:“我想着早点去,趁日头还没毒起来。”
爷爷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瞥了他一眼,问道:“吃了吗?”
罗隐摇了摇头,语气带着点执拗:“没吃,留着肚子……吃草药呢。”
爷爷闻言一愣,浑浊的老眼里满是不解,他系好裤子,走到罗隐面前,粗糙的手掌拍了拍孙子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你这孩子……咋就这么死心眼,钻牛角尖呢?你这才多大?毛都没长齐呢,家伙事没长开,那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等你再蹿个几年,那玩意儿自然就跟施了肥的庄稼似的,噌噌往外长!你急个啥劲儿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罗隐抿着嘴,牙齿咬着下唇,倔强地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肯说。
爷爷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苦笑了一声,脸上的褶子都挤到了一块儿:“唉……真不知道你这娃是受了哪门子邪风刺激……行吧行吧,先扒拉两口东西垫垫肚子,要不待会儿爬山,你哪来的力气?别还没到地方,先把自己累趴窝了!”
爷孙俩简单对付了几口硬邦邦的干粮,就着凉水咽下去,便又一次钻进了那片莽莽苍苍的大山。
这一回,爷俩算是轻车熟路了。
手脚并用,拨开纠缠的荆棘,沿着记忆里那条被他们踩出来的、几不可辨的小径,很快就找到了那片隐藏在深山幽谷之中的紫色草药聚集地。
罗隐弯腰拔出一株通体深紫、根茎血红的草药,胡乱用手捋掉根须上的泥土,然后捏着鼻子,像是喝苦药汤子一样,猛地将整株草药塞进嘴里,大口咀嚼起来。
这东西邪门得很,离土超过十分钟,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迅速蔫巴,药效尽失,所以只能跟牲口似的,现场采摘,现场服用。
他刚把嘴里那苦涩难当的草浆勉强咽下去一股,突然,来时的山谷入口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明显不是风吹草动的响动!
爷孙俩身体同时一震,慌张地扭头朝声音来源望去。
罗隐只觉得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来,顺着脊梁沟往下流,声音都带了颤儿:“爷……爷爷……不……不会是熊瞎子吧……”
爷爷罗基脸色也变了,他一把抓起随身别在腰后的手斧,一个箭步上前,将罗隐严严实实地护在自己身后,那双老眼死死盯着入口,肌肉紧绷。
然而,下一刻,一个他们无比熟悉的身影,跌跌撞撞、颇为狼狈地从茂密的灌木丛后钻了出来。
罗隐定睛一看,顿时愣住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怎么会是母亲?
她……她怎么跟到这里来了?
只见林夕月,身上居然套着丈夫罗根早年穿旧的一套粗布衣裤,那衣服对她来说显然过于宽大,却更勾勒出她丰腴熟透的身段。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坑洼不平的谷地上,原本白皙娇嫩的脸蛋上此刻沾满了泥土和汗渍,脏兮兮的,浑身上下的衣裳被沿途的荆棘刮得破破烂烂,缕缕布条随风飘荡,大片大片雪白的肌肤和那饱满得惊心动魄的胸脯、臀肉,在破布的缝隙间若隐若现。
她看到谷中的爷孙俩,疲惫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光亮,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兴致勃勃地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好奇地四处张望,打量着这片奇异的紫色山谷,开口问了一句,声音带着点喘息:“这……这是个啥地方?藏得这么严实?”
爷爷罗基看着她,像是被雷劈了一般,愣了好半晌才猛地反应过来,声音都变了调:“夕……夕月?你……你是咋摸到这鬼地方来的?”
林夕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语气带着点理所当然:“废话!当然是两条腿走着过来的!难不成我还能是插了翅膀飞过来的?”
爷爷罗基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直打鼓,试探性地询问,语气带着小心翼翼:“夕月……你……你是咋找到这儿的?这山路……可不好走……”
林夕月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直言不讳:“我一直悄悄跟在你爷俩屁股后头来着!就想看看你们这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一天到晚不着家,到底在鼓捣些啥见不得光的玩意儿!哼,你爷俩眼神不济,没发现老娘罢了!”
爷爷罗基一听,心里暗道坏了菜了!
他试图劝她回去,脸上堆起讨好的笑,语气带着恳求:“夕月……你看你……你一个妇道人家,细皮嫩肉的……跟到这荒山野岭来干啥?这里面毒虫猛兽啥都有,危险着呢!这要是磕着碰着,或者被那长虫咬一口……我可咋跟罗根交代啊……”
林夕月却根本不吃他这套,柳眉一竖,直接打断他:“少跟老娘在这儿放这些没味儿的屁!”她的眼神如同钩子一般,牢牢地锁定在一直低着头、试图缩小存在感的儿子罗隐身上,径直走了过去。
她丰满的身体带着一股热气和汗味,紧紧地贴了过来,不由分说,一把抢过儿子手中还捏着的半截紫色草药。
她放在鼻尖下闻了闻,那刺鼻的腥气让她嫌弃地皱起了眉头,厉声质问道:“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味道这么冲鼻子?”
罗隐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逼问弄得心头狂跳,急中生智,结结巴巴地解释道:“这……这是……是兔子特别喜欢啃的一种……一种草!我……我和爷爷采这个……用来勾引兔子……好用!”
旁边的爷爷罗基也急忙帮腔,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对对对!没错没错!兔子见了这玩意儿,就跟那猫见了腥似的,走不动道!特别好使!”
林夕月狐疑的目光在爷孙俩那写满了“心虚”的脸上来回扫视,显然不信这套说辞。
她又注意到儿子紧闭的嘴唇边缘,隐约透出一抹不正常的紫色,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声音陡然拔高:“这东西叫啥名?我咋从来没见过?”她死死盯着罗隐的嘴,“你吃了?你是不是把这玩意儿吃肚子里去了?!”
罗隐吓得赶紧闭上嘴巴,死死抿住唇,拼命地摇头,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林夕月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又是气又是心疼,她一屁股坐在旁边一截断裂腐烂的木桩子上,那木桩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她双手抱在胸前,将那对沉甸甸的胸脯挤得更加凸显,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行!你爷俩不是能耐吗?不是喜欢采这‘兔子草’吗?采吧!老娘就在这儿看着你们采!你们该干啥干啥,就当我不存在!”
罗隐和爷爷飞快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法掩饰的焦急和慌乱。
这草药必须现采现吃,可母亲像尊佛一样坐在这里盯着,这……这可如何是好?
山谷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无比凝重和尴尬。
山谷里的气氛,一时间仿佛凝固的猪油,黏稠而滞涩。
爷孙俩像两个被当场拿住赃物的小偷,杵在原地,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林夕月则稳坐在那截朽木桩子上,双手抱胸,一双杏眼如同探照灯,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那目光里带着审视,带着不解,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掌控欲。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阶段,爷爷罗基有些焦躁地抬头望了望天。
来时还碧空如洗、日头毒辣的天空,不知何时,竟已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灰白云层遮了个严严实实。
一阵带着湿气的山风“呼”地卷过山谷,吹得人身上凉飕飕的,也吹得那些紫色草药微微俯首。
罗基精神微微一振,像是抓住了根救命稻草,他抬手指了指愈发阴沉的天色,语气带着刻意的担忧,对着林夕月说道:“夕月啊,你看这天……说变脸就变脸,跟那婆娘的脾气似的……今儿个怕是就先到这儿吧?这荒山野岭的,万一待会儿下起瓢泼大雨,路滑难走,再遇上个山洪泥石流,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要不……咱明儿个再来?”
罗隐在一旁忙不迭地点头,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反正有母亲这座大山在这儿镇着,他今天这“滋补大业”是肯定进行不下去了,还不如先顺着台阶下,打道回府,再从长计议。
林夕月也抬起那张沾着泥污却依旧难掩风韵的脸庞,眯着眼看了看铅灰色的天空,似乎在判断爷爷话里的真假。
几秒钟后,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拍了拍沾在粗糙裤子上木屑,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反驳的意味,只说了三个字:“爹,开路。”
爷爷罗基如蒙大赦,连忙应了一声“哎!”,抄起那把磨得锃亮的手斧,抢步走到最前面,挥舞着斧子,劈砍开纠缠的荆棘和横生的枝杈,为身后的儿媳和孙子开辟出一条勉强能通行的道路。
罗隐和母亲则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后面。
走在狭窄崎岖的山路上,罗隐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母亲身上传来的、带着体温的热气,以及她走动时,衣物摩擦发出的细微窸窣声。
这熟悉又陌生的靠近,让他心里一阵发慌,身体控制不住地有些哆哆嗦嗦,连脚步都有些虚浮,仿佛走在棉花上。
他不敢回头,只能僵硬地盯着爷爷的背影,努力忽略掉身后那存在感极强的气息。
所幸,返程的路虽然依旧难行,却总算是有惊无险。
三人沉默地穿梭在越来越暗的林间,只有脚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和爷爷劈砍荆棘的“咔嚓”声打破寂静。
当那间熟悉的小土屋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天色已经阴沉得如同傍晚。
回到小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罗隐就感觉自己的手被一只温热而柔软,却带着不容抗拒力道的手给攥住了。是母亲林夕月。
她牵起罗隐的手,目光却看向正准备收拾屋子的爷爷罗基,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宣告般的笃定:“爹,我和豆丁先回去了。”顿了顿,她的视线在爷孙俩脸上扫过,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补充道:“记住了,下次你们爷俩再想进山采这‘兔子草’……必须叫上我一起。”她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我看你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的光芒,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余地:“要是不叫我……哼,那就谁也别想去!”
说完,她不再看爷爷那瞬间垮下去的脸色,牵着还有些发懵的罗隐,转身就走出了这间弥漫着草药味、汗味和复杂情绪的小屋,将一室的尴尬与未解的谜团,留给了呆立原地的爷爷罗基。
回到家,那扇薄薄的木门仿佛将山里的湿气和秘密一同关在了外面,却关不住屋里凝滞的空气。
林夕月把罗隐拉到屋子中央,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一本正经,她盯着儿子的眼睛,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股不容闪躲的力道:
“豆丁,你给娘撂句实话,那味道冲鼻子、长得邪乎的紫玩意儿,到底是个啥路数?真是喂那满山跑的兔子的?”她的眼神锐利得像刚磨过的镰刀,仿佛要剖开儿子的心肝看看里头藏的啥。
罗隐心里跟揣了只兔子似的怦怦直跳,但脸上还是强作镇定,嘴硬得像煮熟的鸭子:“就是……就是喂兔子的。兔子……兔子可爱吃那个了。”
林夕月看着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脸上闪过一丝压不住的恼火,腮帮子都气得微微鼓了起来。
但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把那股火气硬生生给咽回了肚子里,只是那眼神,依旧沉甸甸地压在罗隐身上。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约莫五十出头、穿着体面蓝布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男子,笑呵呵地迈了进来,人还没到跟前,声音先到了:“哟!夕月妹子在家呢?”
林夕月闻声望去,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换上了热情的笑容,那变脸速度跟翻书似的:“哎呀!我当是谁呢!柳哥?!你……你啥时候悄没声儿地回来了?咋也不提前捎个信儿?”
老柳呵呵一笑,目光在林夕月身上不着痕迹地打了个转,带着点长辈的慈和和不易察觉的欣赏:“刚回来,屁股还没坐热乎呢!哈哈,夕月妹子,几年不见,你这……可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啊!一点都没见老,还是这么光彩照人!”
林夕月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飞起两朵红云,摆了摆手,语气带着点自嘲:“哎呀,柳哥你可别臊我了!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早就是秋后的黄瓜——蔫了吧唧了,还啥迷人不迷人的,黄脸婆一个喽!”
老柳哈哈一笑,视线转到一旁努力降低存在感的罗隐身上,眼睛顿时一亮,带着几分惊奇和打量:“哎呀!这俊俏后生……瞧这眉眼,这身条……难不成是豆丁啊?好家伙!这才几年光景,就蹿成个半大小子了!真是土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呐!”
罗隐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低声叫了一句:“柳大爷。”
林夕月接过话头,关切地问道:“柳哥,你这回回来……是长待,还是就住几天就走?”
老柳闻言,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点无奈和抱怨:“唉……别提了!也不知道上头那帮老爷们是抽了哪门子邪风!这不,一纸调令,跟催命符似的,就把我这把老骨头给撵回村里来‘待命’了!我一寻思……这眼下兵荒马乱的,外面也不太平……回咱这山旮旯里避避风头,倒也清净。暂时啊,就不走了!”
老柳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四下张望了一下,问道:“唉?我咋没瞅见罗老弟呢?他这大村长,又忙得脚打后脑勺去了?”
林夕月解释道:“他呀……被乡里临时借调去帮忙了,刚走没两天,屁股都没坐热乎就又走了。”
老柳恍然大悟,点了点头:“怪不得呢……”
老柳显得十分热情,不由分说地就将娘俩往自己家里让:“走走走!夕月妹子,豆丁,都这个点儿了,还做啥饭?上我家去!你嫂子正好整治了几个菜,凑合着吃一口!咱也好好唠唠嗑!”
盛情难却,母子俩便跟着老柳来到了他家。
一进门,就看见一个同样五十多岁、围着围裙、面容和善的中年妇女正在灶台前忙碌,正是老柳的妻子孙淑芳。
林夕月一见她,立刻亲热地迎上去,牵住她的手,两个女人便叽叽喳喳地唠起了家常,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不一会儿,饭菜上了桌,虽然都是家常菜式,但有荤有素,摆盘也齐整,在这年头算是挺丰盛的一顿饭了。
老柳家用这桌饭菜热情地招待了母子二人。
正当大家动筷子的时候,一个身影蹦蹦跳跳、像只欢快的小鹿般从门外跑了进来,人还没到,清脆的声音先传了进来:“好香啊!娘,你又偷偷做啥好吃的了?”
来人正是柳玉珍。她一眼看到坐在桌旁的林夕月,愣了一下,随即乖巧地叫了一声:“林姨。”
目光转到罗隐身上时,她的脸蛋“唰”地一下就红了,像抹了胭脂,紧接着便悄悄瞪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三分嗔怪,七分羞恼。
她挨着自己的母亲孙淑芳坐下,低着头,小口扒拉着饭碗。
林夕月看着她,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夸赞道:“哎呀……这才几年没见,珍珍都出落成这么水灵灵的大姑娘了!真是不得了啊!”
柳玉珍被夸的一阵脸红。
老柳哈哈一笑:“这死丫头,有时候能气死人,一点也不让人省心。”
大人们气氛热烈地交谈着,说的多是村里这些年的变化和外面紧张的局势。
柳玉珍则时不时地,趁人不注意,就冲对面的罗隐翻个大大的白眼,嘴角撇着,毫不掩饰地表达着她的蔑视和不爽。
罗隐被她瞪得有些哭笑不得,心里也来了点倔脾气,干脆懒得理她,自顾自地埋头吃饭。
本来他就是裤裆里抹黄泥——不是屎也是屎,冤得要死!
很快,两个孩子就先后扒拉完了碗里的饭,下了饭桌。
老柳见状,冲自己闺女吩咐道:“珍珍,别在这儿干坐着了。去,带你豆丁弟弟到隔壁屋玩会儿去,别打扰我们大人说话。”
柳玉珍一听,脸瞬间就黑了,撅起了嘴,不情不愿地嘟囔:“我……我不去……”
一旁的孙淑芳也发话了,语气带着不容反驳:“闺女,听话!带你弟弟去玩会儿,别耍小性子!”
柳玉珍见母亲也发了话,只好不情不愿地站起身,硬邦邦地对着罗隐甩了一句,跟扔石头似的:“喂!跟我来!”
罗隐看着她那副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心里反倒觉得有些好笑。
他打定主意,等会儿到了没人的地方,一定要跟她掰扯清楚,他罗隐行得正坐得端,根本就没偷看她洗澡!
这黑锅可不能白背!
罗隐跟在柳玉珍身后,走进了隔壁那间堆放杂物的屋子。
前脚刚踏进去,后脚就听得“嘭”的一声闷响!
柳玉珍竟用尽了力气,将那扇木门重重地摔上!
门板撞在门框上,震得墙皮都簌簌往下掉。
客厅里大人们喝酒谈笑的喧闹声,瞬间像是被一刀切断,隔绝在了门外,屋子里只剩下两人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紧接着,又是“咔嚓”一声脆响!柳玉珍动作麻利地,将老式的门闩直接插死!
罗隐心里立刻“咯噔”一下,凉了半截!
这“关门打狗”的架势,他太熟悉了!
简直是他娘林夕月收拾他和泰迪时的惯用伎俩,百试百灵!
他和泰迪可都没少吃这招的亏!
没想到啊没想到,看着温柔大方的玉珍姐,居然也想来这一手!
罗隐心里警铃大作,知道今天这事儿要是不说清楚,恐怕是癞蛤蟆跳油锅——死路一条!
他觉得必须要解释清楚了,刻不容缓!
再拖下去,指不定要面对什么“酷刑”!
他在心里飞快地组织了一下语言,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玉珍姐,我……我要诚恳地、一五一十地,向你说明那天河边的情况。”
柳玉珍那微胖却匀称的身影,如同门神一般,死死地堵在唯一的出口位置,一双大眼睛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灼灼地盯着他,仿佛要将罗隐彻底封印在这片不详的、无处可逃的狭小空间之中。
她缓缓地转过身,正对着罗隐,胸脯因为情绪的起伏而微微波动。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努力平复着什么,然后用一种刻意装出来的、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好啊,你说吧,我……我听着呢。”但那微微颤抖的尾音,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罗隐一字一顿,说得极其清晰、缓慢,仿佛每个字都有千斤重:“我——真——的——没——有——偷——看——你——洗——澡……”
柳玉珍脸蛋“唰”地又红了一层,像是熟透的苹果。
她没有立刻说话,反而迈开了步子,带着一股少女身上特有的、混合着皂角清香和一丝汗意的幽香,一步步逼近罗隐。
罗隐被她这气势逼得下意识地往后倒退,直到后背“咚”地一声,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冰冷的土墙上,退无可退。
她仰起脸,目光几乎要钉进罗隐的眼睛里,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审视和逼问:“真的?”
罗隐被她困在墙壁和她身体之间,能感受到她呼出的温热气息,心脏跳得像擂鼓,但他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语气无比肯定:“真的!千真万确!我要是有半句假话,就让我……就让我天打五雷轰!”他急中生智,想起了证人,“我……我有证人!那天之前,我跟牛常、敬多他们就在河边玩来着,不信……不信你去问问他们!”
柳玉珍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仿佛带着钩子,想要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心虚和破绽。
但罗隐的眼神清澈见底,写满了无辜和急于辩白的诚恳,没有一丝一毫的淫邪杂念。
柳玉珍盯着他,半晌,终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仿佛一块压在心口许久的大石头,终于“噗通”一声落了地。
她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语气也缓和了许多:“好吧……我信你了。”
罗隐闻言,一直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的冷汗都快把衣服浸透了。
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脸上挤出一个有些讨好的笑容,试图缓和一下气氛:“你看这事整的,玉珍姐,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纯属误会一场!下次……下次你可千万别再去那小河边洗澡了,那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太不安全!这也就是遇到我这样的正人君子了,主动回避,还差点被冤枉成偷香窃玉的采花贼。这要是换了别人,那些歪瓜裂枣、满肚子坏水的二流子,指不定会干出啥伤天害理的事儿呢!”
柳玉珍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撅着嘴抱怨道:“你以为我想去啊?还不是我家那个老掉牙的浴桶,不知道啥时候被老鼠给掏了个大窟窿!要不然,谁乐意跑那荒郊野地里去喂蚊子!”
罗隐一听,眼珠转了转,立刻热心地提议道:“那简单啊!下次你想洗澡,直接上我家去洗呗!我家那大浴桶,结实着呢,还是柏木的,宽敞得都能舒舒服服装下俩人呢!你直接跟我娘说就行,她肯定乐意!”
柳玉珍听了,却没有立刻答应,她的目光又一次幽幽地盯住了罗隐,身子微微前倾,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语气里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试探和揶揄,轻声问道:“那……我要是去你家洗……”她故意顿了顿,眼神在他脸上逡巡,“你……不会又‘不小心’路过,或者……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偷看吧?”
罗隐被她问得心中猛地一跳,脸上刚刚退下去的热度又有点回升的趋势。
他连忙挺直了腰板,摆出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信誓旦旦地保证道:“怎么会呢?!玉珍姐,你咋还不信我呢?我不是都说了吗?我是君子!君子坦荡荡,说不看,就绝对不看!我罗隐吐口唾沫是个钉!”
罗隐见她态度软化,气氛回暖,立刻顺杆往上爬,脸上堆起一种带着少年狡黠的谄媚笑容,顺着她的话头就开始灌迷魂汤:
“玉珍姐,你光说我变了,你自己个儿不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嘛!”他故意顿了顿,眼神在她因为微胖而显得格外饱满红润的脸颊上溜了一圈,压低声音,带着点促狭的意味说道:“那天在河边……你吧唧一下地骑在我身上的时候,我脑子里还晕乎乎地想呢——这谁家俊俏小媳妇……”
“去你的!”
柳玉珍被他这半是夸奖、半是调笑的话弄得瞬间羞红了脸,那红晕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像抹了上好的胭脂。
她羞恼地扬起那只白皙微胖的玉手握成拳头,不轻不重地、带着点撒娇意味地捶打在罗隐算不上厚实的胸脯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罗隐嘿嘿一笑,也不躲闪,趁机转移话题,眼神里闪着期待的光,问道:“玉珍姐,刚才在饭桌上,柳大爷和淑芳大娘可是发话了,让你带我‘玩’……你打算带我玩啥啊?”
柳玉珍瞥了他一眼,反问道:“你想玩啥?”
罗隐装模作样地想了想,然后低下头,用鞋尖蹭着地面,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点含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这个年纪男孩的躁动:“我……我也不知道……就……啥好玩……玩啥呗……”
柳玉珍眉头微微一挑,大眼睛眨巴几下再次询问:
“那啥好玩?”
罗隐眼神闪烁了一下,脸上挤出一种故作神秘的笑容,声音压低,带着点怂恿的意味:“玉珍姐……你……你猜猜看……”
“我猜你个大头鬼!”柳玉珍被他这云山雾罩、黏黏糊糊的劲儿一下子给惹毛了,心头那股火“噌”地就窜了上来。
她猛地伸出那根圆润白皙的食指,带着风,不由分说就戳在了罗隐的脑门正中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