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隐耷拉着脑袋,跟在母亲林夕月的身后,从柳家那尚且残留着饭菜香和笑语声的屋子里走了出来,融入了门外沉甸甸、伸手难辨五指的夜色之中。
相比于柳家屋里那股子暖烘烘、让人筋骨都松快下来的温馨劲儿,他们自己家,仿佛是从另一个冰冷、孤寂的世界割出来的一块,还没进门,就能感觉到那股子无声无息蔓延开来的冷清,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黏糊在空气里的怪异。
那感觉,像是陈年老屋里积攒的灰尘,又像是夏日暴雨前闷得人透不过气的低气压。
一丝若有若无的压抑,缠绕在心头;一丝若有若无的暧昧,浮动在鼻尖;一丝若有若无的凄凉,从脚底板往上钻;一丝若有若无的混乱,在脑子里打转;最后,还夹杂着一丝让人想笑又笑不出来的荒诞,仿佛他们母子二人,正在上演一出只有他们自己能看懂的、光怪陆离的哑剧。
进了屋,罗隐仿佛那大河到了岔路口,自然而然分出来的一条细小支流,目标明确、脚步不停地就打算径直流向自己那个能暂时隔绝一切的小房间。
他的手刚刚触碰到自己房门的冰凉把手,还没来得及用力,身后,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特有的黏软和不容置疑,响了起来,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瞬间绊住了他的脚步:
“等会儿……豆丁……到娘这儿来……”
罗隐闻言,浑身猛地一紧,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全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倒流回脚底,带来一阵冰火交织的战栗。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疼,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一点点、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只见母亲坐在主屋的炕沿上,面色带着酒后诱人的红润,如同熟透的蜜桃,那双平日里温柔似水的杏眼,此刻却直勾勾地、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光芒,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
她胸前那两座本就引人瞩目的高耸山峰,此刻随着她有些紊乱、带着酒气的呼吸,一起一伏,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弧度,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罗隐犹豫了一下,像是即将走上刑场的囚徒,最终还是硬着头皮,一步一步地挪了过去,僵硬地站在母亲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
“娘……啥……啥事啊?”
母亲那火辣辣、仿佛带着钩子的视线,在他脸上来回逡巡、刮蹭了足有好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带着一种刻意的慵懒开口说道:“明天……你和你爷爷……还打算钻山耗子似的,继续上山去采那劳什子的‘兔子草’?”
罗隐下意识地抬起头,视线不小心就撞进了母亲那双滚烫得仿佛能点燃空气的眼眸里。
让他如同被烫到一般,深深地低下了头,几乎要把脑袋埋进胸口,声音嗫嚅着,含糊不清:
“还……还没想好呢……看……看情况吧……”
林夕月鼻腔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
她忽然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呼”的一声,对着罗隐低垂的脸,轻吹了一口,带着温热和淡淡酒味的暧昧气息,如同羽毛拂过心尖,将罗隐刺激得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心中不由得一阵荡漾,一股久违的、属于男性的燥热感,如同苏醒的蛇,开始在小腹处不安地扭动、升腾。
他太清楚母亲这个举动背后隐藏的意味了——这分明是赤裸裸的、带着试探和引诱的信号!
然而,那一晚,衣柜缝隙后目睹的、母亲与刘叔之间那场激烈到近乎野蛮的“成人仪式”,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让他对眼前这个生养了他的女人,产生了一种连他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发自灵魂深处的抵触和畏惧。
所以,即使他已经数月不知“肉味”,身体里那头叫做欲望的野兽早已饥渴难耐,但面对母亲此刻明目张胆的撩拨,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力气,选择了强行忍耐。
他将那躁动的火苗,死死地压在心底,不敢让它窜起分毫。
母亲将他这极力克制却又掩饰不住的身体微颤看在眼里,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复杂的失落和自嘲。
她轻轻地、带着无尽疲惫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好,娘知道了,困了就睡去吧。”
罗隐闻言,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暧昧的房间,仿佛逃离猛兽的巢穴。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将罗家小院浸染得一片沉寂。
然而,这份寂静并未持续太久。
隔壁母亲林夕月的房间里,竟断断续续、清晰地传来一阵阵压抑又带着某种释放意味的女性呻吟。
那声音不似平日偶尔泄露的啜泣,反而像是撤去了所有屏障,带着点故意放纵、甚至刻意要让一墙之隔的人听个真切的意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又撩人。
罗隐躺在冰冷的炕上,只觉得一股邪火“噌”地一下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烧得他口干舌燥,浑身血液都往身下某处涌去。
他像一头被雌兽发情气息引诱得躁动不安的年轻雄性,几次三番猛地从炕上坐起,胸腔剧烈起伏,脑子里充斥着最原始、最野蛮的冲动——想要不管不顾地撞开那扇薄薄的房门,将里面那个正在制造声响的成熟雌性就地正法,用最直接的方式宣告占有和征服!
然而,每一次,就在他脚丫子即将沾地的瞬间,那一晚衣柜缝隙后目睹的画面,就如同鬼魅般猛地撞入脑海——母亲被刘叔那根骇人物事操弄得仰头嘶鸣、浑身痉挛、甚至失禁的,那混合着极致痛苦与欢愉的、彻底摧毁他认知的景象,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对着他炽热的欲望当头浇下!
那画面残忍地碾碎了他作为男性、作为“小丈夫”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让他无比清晰地认清了现实——他这点稚嫩的“本钱”,在真正的成年雄性与母亲那深不可测的欲望面前,是多么的可笑和不堪一击!
“呼……呼……”罗隐倔强地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将那股几乎要冲破理智防线的本能,一次次强行压制下去。
他重重地躺回炕上,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仿佛要通过肉体的疼痛来转移灵魂深处的煎熬。
他清楚地知道,母亲最近这些愈发大胆、近乎赤裸的勾引,只说明了一件事——她又进入了之前那种周期性的、如同进入发情期的雌兽般,长期焦躁、饥渴难耐的状态。
那被压抑的火山,正在寻找着喷发的出口。
但很可惜,也很悲哀。
即使他身体里那头名为欲望的野兽已经在疯狂咆哮,即使母亲已经将诱饵摆在了他的嘴边,他暂时……也不想,或者说不敢,再去碰她了。
那心理的阴影,如同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横亘在他们母子之间。
一夜的挣扎与煎熬,终于在窗外泛起鱼肚白时,渐渐平息。
一晃,就到了白天。
罗隐正心不在焉地趴在自己房间的小炕桌上,对着作业本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较劲,就听见院门被“哐当”一声猛地推开。
他抬头望去,只见父亲罗根一身尘土、满脸疲惫,却步履匆匆地从乡里赶了回来,那脸色,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罗根一眼就看到了屋里的儿子,他几步跨到门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急迫和严肃,对着罗隐命令道:“豆丁!别磨蹭了!赶紧骑自行车,去你爷爷那儿一趟!把他给我火速请过来!有顶要紧的情报,耽搁不得!”
罗隐还从没见过父亲如此如临大敌、火烧眉毛的模样,心里一凛,不敢有丝毫怠慢。
他扔下笔,像只受惊的兔子般窜出屋子,跨上那辆崭新的时髦自行车,铆足了劲儿朝着爷爷的小屋火急火燎地蹬去。
没过多久,一家四口——父亲罗根、母亲林夕月、爷爷罗基,以及刚刚跑得气喘吁吁的罗隐,重新围坐在了自家那间气氛凝重的堂屋里。
父亲罗根没有像往常那样先扯几句闲篇,卖什么关子。他目光在三人脸上扫过,表情是化不开的凝重,开门见山地说道:
“都听好了,事儿急!等会儿,上头生殖委员会派下来的调查小组,就要像篦子梳头一样,对咱村里的家庭,挨家挨户搞突击检查!”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重点是……有一部分的独生子女家庭,这回恐怕要被盯上,列入那什么‘预备二胎户’的名单里……”
他看着家人骤然变色的脸,连忙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庆幸和后怕:“不过你们也别慌!我这边已经提前托人、走了门路,把咱们家暂时从那个名单里给摘出来了,算是躲过一劫!”
他的目光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扫过妻子、父亲和儿子,“等会儿人来了,你们啥也别说,啥也别问,就按照他们要求的,让干啥就干啥,配合着走个过场就行!千万别画蛇添足,节外生枝!都听明白了没?!”
爷爷罗基、母亲林夕月和罗隐三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大眼瞪小眼,脸上都写着同样的莫名其妙和一头雾水。
最后还是爷爷清了清嗓子,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谨慎和疑惑,率先张口问道:“根子……这……这啥……啥‘协会’……到底是管啥的?听着咋这么邪乎呢?”
罗根看着眼前三张写满困惑的脸,一脸懊恼地抓了抓头发,语气带着烦躁和无奈回答道:“还能是啥?还不是上头新近琢磨出来的么蛾子!专门成立来管着娘们下崽、催着婆娘生娃的,说白了,就是个管生孩子的协会!”
他压低声音,心有余悸地说,“我看乡里那些平时鼻孔朝天的领导,见了他们的人,都跟那见了猫的耗子似的,点头哈腰,屁都不敢放一个!看来这伙人来头不小,手底下权力大着呢!总之,该打点的,我都舍下脸皮、花了血本去打点好了,你们啥也别多想,到时候把嘴闭紧,让干啥就干啥,配合着把这出戏唱完就得了!”
屋里的气氛又沉闷了下去,像一潭死水。
这次,是母亲林夕月小心翼翼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开口询问:“他爹……这个……这个‘预备二胎户’……到底是唱的哪一出?是……是个啥意思?”
父亲罗根听到这个问题,面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咬了咬牙,说道:“就是……家里头是独苗一根,没个兄弟姐妹的,就有可能被他们盯上,扣上这么个名头!一旦被定了性……”他故意在这里卖了个关子,停了下来,眼神扫过家人骤然紧张起来的脸。
这让林夕月心急如焚,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她忍不住催促道:“定性了之后呢?你倒是快说呀!别跟那拉屎拉半截似的,憋死个人!”
父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感,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后面的话:“定性之后……就给限期一个月!一个月之内,女主人必须怀上娃!”他看着母亲瞬间煞白的脸,艰难地补充了最残酷的部分,“如果……到了期限还怀不上……”
他顿了顿,迎着母亲惊恐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协会……就会直接在村里,就地选一个单身男子,强行……押到你家,跟女主人……同房……”
他似乎难以启齿,换了个更直白却依旧粗俗的说法:“……就是让别的男人爬你家的炕!直到……直到你媳妇肚子里有了货为止!”
母亲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
她身子晃了晃,差点没站稳。
目前看来,他们家完全符合这个“预备二胎户”的条件!
再加上丈夫罗根早已丧失了播种的能力……这要是真被选中……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带着哭腔:“村里的……单身男子?那不就是……不就是张老三、李老四那些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二流子?还有……村东头那个一辈子没讨到老婆、浑身馊味的老光棍?”
父亲罗根的脸色也同样难看至极,如同吞了只苍蝇,他沉重地点了点头:“是……就是那帮人憎狗嫌,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的货色……”
罗隐在一旁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后怕得手脚冰凉!
还好……还好父亲找了后门,暂时把他们家从名单里剔了出去……不然……
父亲罗根仿佛下定了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在家人脸上一一扫过,开口说道:“你们都听好了!现在这光景,已经是实打实的战争年代了!国家为了催生、扩充人口,已经有点魔怔了,不择手段!眼下这个‘预备二胎户’,还只是个开头菜,试验的玩意儿!以后指不定还要折腾出什么更邪性、更缺德的么蛾子呢!”
“我这次是豁出老脸打了招呼,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万一哪天这招呼不灵了,或者政策又变了……”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痛楚和无奈,“我的情况……恐怕全村人都门儿清……我这块盐碱地,是长不出庄稼了……想让夕月靠我怀上娃,那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爷爷罗基紧紧地皱着眉头,脸上的皱纹都挤成了深深的沟壑:“那……那你说……这可咋整?总不能……真让那些歪瓜裂枣来糟践夕月吧?”
父亲罗根仿佛胸有成竹,又像是被逼到了绝路,他深吸一口气,说道:“爹……你别急……听我说……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你笑话了……其实,在你搬出去单过之后没多久……我已经……已经给夕月和豆丁……操办过一场了婚礼了……”
“啥?”
爷爷罗基明显被这话震得目瞪口呆,眼睛瞪得像铜铃,难以置信地重复道:“根子……你……你……你这干的叫啥事啊?豆丁……豆丁他还是个没长开的毛孩子啊!你这不是……这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吗?”
父亲罗根看了一眼旁边脸色通红、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缝里的林夕月,又看了看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儿子,语气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疲惫和狠劲:“我能有啥办法?!我原本……原本是想撮合你和夕月……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可这娘俩……这娘俩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情投意合,黏糊得跟那牛皮糖似的,掰都掰不开!我实在是没辙了!豆丁是我亲儿子,弄到一起……好歹……好歹肉烂在锅里……”
母亲林夕月的脸色瞬间变得通红滚烫,像要烧起来一样,她死死地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罗隐也把脑袋垂得更低,几乎要戳到胸口。
爷爷罗基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半晌,最终还是化为一声沉重得仿佛能把人压垮的叹息:“唉……你说……你说咱这一家子……这算闹的哪门子妖啊……这要是传出去一星半点……这村里……咱可就彻底待不下去了,恐怕还得臭名远扬,成了十里八乡的笑柄……”
父亲罗根表情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狠厉,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所以!从今往后,咱们这一家子,必须给我抱成团,拧成一股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是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躲不过去了……”他的目光转向儿子,“就让豆丁,把他娘……把夕月……给弄怀孕!”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看向罗隐:“如果……如果这小子没那个本事,裤裆里那玩意儿不争气,播种不下苗……”他的视线再次转向爷爷罗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爹……那就……你来!”
“我的意思很明白!绝对!绝对不能!让那些不知根底、歪瓜裂枣的外人,染指咱们家!碰夕月一根手指头!这点,谁也别跟我犟!”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强硬。
母亲林夕月和爷爷罗基忍不住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地触碰,仿佛有火花溅起,又如同被烫到一般,慌乱地、急急地分开。
他们都能看到对方眼中巨大的震惊、羞耻和挣扎,两个人的身子,都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仿佛寒风中最后两片枯叶。
罗隐面色苍白,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心里却翻江倒海。他记得……母亲好像从来没有担心过会被他弄怀孕……他不知道是为什么。
但如果……如果真如母亲曾经无意中透露的那样,他那点“本钱”根本构不成威胁……那……岂不是意味着……到时候,真的要……他不敢再想下去。
父亲罗根看着儿子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用一种近乎鼓励,又带着逼迫的语气说道:“所以,豆丁!想守住你娘,不让她被那些脏心烂肺的外人糟蹋……你小子到时候,就给我争口气,努努力!”
他的目光再次瞟向爷爷,“要是……要是你真没那个本事……到时候你爷爷替你上阵,你也别抱怨,别眼红!”
他死死盯着儿子的眼睛,抛出了最尖锐的问题:“难道……你宁愿让你娘,被村里那些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浑身虱子的老光棍、单身汉碰吗?!让他们爬上你娘的炕?!”
罗隐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些思想龌龊、举止邋遢、常年不洗澡散发着酸臭的老男人的面孔,一股巨大的惊恐和恶心瞬间攫住了他!
他几乎是嘶吼着喊了出来:“不能!绝对不能让那些王八蛋碰我娘!”
父亲罗根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点了点头:“唉!这就对了!这才像句人话!”
罗隐浑身大汗淋漓,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手脚都在不受控制地发软。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响起了金会计那焦急得变了调的声音:“老罗!老罗!快!快出来!协会的人……协会的人已经到了村口,正往这边来啦!”
父亲罗根闻声脸色一变,“霍”地站起身,也顾不上再多交代什么,急匆匆地就跟着金会计的脚步冲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爷爷、母亲和罗隐三个人,气氛沉闷得如同暴雨前的天空,压得人喘不过气。
爷爷罗基局促不安地站起身,脸上的表情极其不自然,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儿媳和孙子,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先走了……那啥……夕月……豆丁……你俩……你俩……好好的……”
说完,他像是身后有鬼撵着似的,脚步踉跄、近乎狼狈地快步走出了屋子,消失在院子里。
屋子里,只剩下林夕月和罗隐这对母子。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奇妙氛围,混杂着未散的惊恐、深重的羞耻、破罐破摔的决绝,以及……一丝在绝境中被强行绑定的、扭曲的亲密。
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凝固的胶水,黏稠得化不开。
只有彼此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声,在死寂中互相撞击。
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院墙外,突然传来一阵密集而杂乱、如同骤雨敲打芭蕉叶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他们家院门口。
母子二人身体同时一震,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约而同地从那令人压抑的里屋走了出来,步履沉重地挪到了堂屋门口。
只见原本还算宽敞的院子里,呼啦啦一下子涌进来十来号人,有男有女,将院子塞得满满当当。
为首的是一个约莫三十多岁、面色异常苍白、仿佛久不见阳光的男子,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嘴角紧抿,一副不苟言笑、公事公办的模样。
金会计和罗根,以及其他几个村里、乡里熟悉的干部,如同众星捧月般,簇拥在这个苍白男子的周围,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不停地点头哈腰,陪着小心。
这伙人,除了罗根这些本地陪同人员,清一色穿着一种刺眼的、如同鲜血染就的红色统一着装,胸前贴着统一的、造型古怪如同蝌蚪纠缠在一起的银色徽章,背后则用深绿色的醒目大字,印着两个让人心头一紧的字——生殖。
这打扮,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性和不容置疑的权威。
一个体型肥胖、腆着将军肚的中年男子,挤到那苍白男子身前,脸上堆满了能腻死人的谄媚笑容,弓着腰,指着罗根家说道:“曹组长,您瞧,这儿,这就是咱们村罗村长家……您多关照,多关照……”
那被称为曹组长的苍白男子,从鼻腔里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动作略显夸张地点了点头,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院子里扫视。
当他看到从屋里走出来、站在门口的母子二人时,那双没什么神采的眼睛骤然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值得品鉴的物件,脸上居然挤出了一丝极其勉强的、类似笑容的弧度,夸赞道:
“哎呀呀……这两位……想必就是罗村长的爱人和爱子吧?”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味,“啧啧啧……真是一家子都长得周正,跟那画里走下来的人儿似的……孩子俊,女的俏……让人看着就心旷神怡,心情愉悦啊……”
罗根在一旁,脸上立刻泛起一层因紧张和讨好而产生的、不自然的红光,他连忙上前一步,搓着手,语气极其谦卑地回应道:“您过奖了……曹组长您太过奖了……乡下人,土里刨食的,粗鄙得很,上不得台面……哪当得起您这么夸……”
曹组长哈哈干笑了两声,那笑声里没什么温度。他将目光转向林夕月,直接询问道:“这位嫂子,怎么称呼?”
林夕月被他那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微微侧了侧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回答道:“林……林夕月。”
曹组长手指装模作样地在空中虚点了几下,说道:“嗯……林、夕、月……好名字!真是人如其名,名如其人!人美,名字也美……透着股雅致劲儿……”
他随即转过头,对着身后两个同样穿着红色制服、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用一种轻描淡写、仿佛只是走个过场的语气吩咐道:“罗村长是自己人,情况特殊。你们俩,简单给登个记就行,别搞得太复杂。完了咱们就抓紧时间,去下一家……这村里待查的户头还多着呢!”
罗根一听这话,脸上瞬间绽放出难以抑制的狂喜,仿佛听到了特赦令一般,他忙不迭地对着曹组长躬身作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多谢组长体谅!多谢组长关照!您的大恩大德,我罗根……”
曹组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带着点看似推心置腹的无奈:“谢啥谢?都是自己人,不说两家话。唉……眼下这光景,国家是真的缺人缺疯了,急得跟那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再这么下去,人口上不来,可真要动摇国本了……我也是被赶鸭子上架,扛了这催生的差事,不容易啊……”
周围那一圈村、乡干部立刻如同应声虫般,纷纷点头附和,七嘴八舌地说道:“曹组长辛苦!都是为了国家,为了大局!您受累了!”
这伙声势浩大、透着诡异的人马,来得快,去得也快。
那两个年轻男子极其敷衍地在一个硬壳本子上划拉了几笔,算是完成了“登记”。
随后,这一片刺眼的红色,便又簇拥着那位曹组长,浩浩荡荡地涌出了罗家院子,朝着下一户人家去了。
直到那杂沓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巷子尽头,母子二人才不约而同地、长长地、彻底地松了一口气,那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差点让两人腿软得站不住。
他们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种劫后余生般的、混杂着巨大庆幸和后怕的复杂情绪。
这一波如同瘟疫般席卷全村、毫无征兆的突袭检查,只弄得罗家村各处鸡飞狗跳、人心惶惶,跟那被捅了的马蜂窝似的,乱成了一锅粥。
在生殖协会那伙穿着扎眼红衣裳的人,结束了对整个村子如同篦头发丝般细致的初步检查之后,傍晚时分,全村男女老少,有一个算一个,都被那催命似的铜锣声,给硬生生撵到了村部前那片尘土飞扬的广场上。
只见现场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如同开了锅的蚂蚁窝。
男女老少的议论声、抱怨声、小孩的哭闹声混杂在一起,叽叽喳喳,沸反盈天,一片乱糟糟,比那赶大集的牲口市还要热闹三分。
罗隐紧紧地牵着母亲林夕月的手,母子二人如同惊弓之鸟,挤在人群边缘。
他敏锐地注意到,四周时不时就有那不怀好意、带着钩子的视线,如同阴暗处的苔藓,黏糊糊地投射在母亲那丰腴窈窕的身段和即使在这种场合下依旧难掩风韵的脸庞上。
罗隐的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护崽的狼崽子,如临大敌般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浑身的毛都快炸起来了。
“安静!都他娘的给老子安静!吵吵啥?吵吵啥?!跟那一群老家雀似的!”
罗根拿着一个破旧的铁皮扩音喇叭,站在临时搭起的土台子上,运足了气,脸红脖子粗地强行叫停了底下那鼎沸的人声。
他摊开手掌,指向旁边那位面色苍白的曹组长,脸上堆起近乎谄媚的笑容,高声喊道:“各位老少爷们!这位!就是咱们生育协会派下来的曹组长!今日大驾光临,有幸来咱们这穷乡僻壤!大家伙儿!鼓掌欢迎!”
说罢,他自己带头,使出吃奶的劲儿,用力的、啪啪地鼓起了掌。
底下的人群,反应却是稀稀拉拉,有气无力,仿佛那秋后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地跟着拍了几下巴掌,那动静,还不如放个屁响。
罗隐耳朵尖,还听到前面人群里有人酸溜溜地、压低声音嘟囔:“哼……一个自己裤裆里都立不起来的废人……靠着溜须拍马混上个村长,神气个啥……”
罗根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掩饰过去,他又硬着头皮说了几句干巴巴的恭维话和场面话,赶紧将手里那烫手的喇叭,如同递炸弹般塞给了旁边的曹组长。
曹组长面无表情地接过喇叭,那双没什么神采的眼睛,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地环顾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
凡是被他目光扫视到的村民,都不自觉地感到一股寒意,自觉地闭上了嘴巴。
不一会儿,刚才还如同沸水般的广场,竟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夜风吹动旗帜的猎猎声。
他清了清那如同破锣般的喉咙,开始了他那照本宣科、毫无感情的演讲:
“罗家村的各位父老乡亲,你们好。我,就是新上任的生殖委员会第八小组组长,曹、云、化。今日,我远道而来,跋山涉水,是为了传达协会总部的最新指示。”
他林林总总、唾沫横飞地宣传着生育的种种所谓好处,以及国家那听起来诱人、却不知何时能落到实处的补贴,号召全体村民积极响应,甩开膀子,多多做爱,多多生子,为了国家的未来,尽一份绵薄之力(他差点说成‘床笫之力’)。
他又详细地、如同念咒般说明了“预备二胎户”的问题,以及那些胆敢不要孩子的“丁克家庭”,将要面临的、足以让他们倾家荡产的“丁克税”。
然后,他将这次突击检查后,选中的“预备二胎户”家庭名单,如同贴催命符一般,“啪”地一声,贴在了广场中央那面斑驳的土墙告示栏上。
做完这一切,他便在一群村、乡干部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急匆匆地离开了,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沾染上这里的穷气。
等他们那一片刺眼的红色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早已按捺不住的村民们,立刻像炸了窝的马蜂,一窝蜂地涌了上去,纷纷神情紧张、伸长了脖子,如同鸭子听雷般围观着那张决定许多家庭命运的名单。
一个退休的老教师,被众人推举出来,颤颤巍巍地,一个家庭一个家庭地,大声念出名单上的名字。
每念到一个名字,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绝望的哀嚎、破口的大骂,或是哭丧着脸的沉默。
“我操他祖宗!让老子一个月之内造出个孩子?这他娘的是逼着公鸡下蛋啊!”
“日他娘的!生不出来就塞进来野男人?这他妈是人能干出来的事?还有没有王法了?!”
一些心思活络、或是本就与罗家不对付的人,见那名单上,居然从头到尾都没有罗根家的名字,脸上都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惋惜与不服气,嘴里不干不净地嘀咕着:
“他娘的……罗根那废人家居然没事?肯定是走了后门,塞了黑钱!”
罗隐耳朵尖,还隐约听到人群中,泰迪娘潘英,正对着她那醉醺醺的丈夫老李,带着哭腔埋怨:
“我都四十岁的人了,黄土埋了半截身子,哪还有那么容易再开怀,揣上一个?平时让你少灌点那穿肠的猫尿,你偏不听!整天喝得跟个醉猫似的!现在好了吧?我看你那泡酒精里的玩意儿,还能不能弄点种子出来!”
旁边一些平日里就游手好闲、惯会幸灾乐祸的野汉子,见状立刻不怀好意地挑逗道:
“没事儿,潘英妹子!老李要是真不中用了,不是还有哥哥我嘛!身强力壮,保证一杆进洞,百发百中!用不用……哥哥我帮帮你啊?嘿嘿……”
老李本就因为名单的事怒火中烧,一听这话,更是如同被点燃的炮仗,“噌”地窜起来,顺手抄起旁边一根胳膊粗的木棍,冲着那挑衅的人就怒骂过去:
“操你妈了个巴子的张老三!你他妈有种再给老子说一句?!看老子不打断你的狗腿,把你那满嘴喷粪的玩意儿敲下来!”
那张老三也是个混不吝,非但不惧,反而梗着脖子,声音拔得更高,大声嚷嚷起来,生怕周围人听不见:
“怎么着?许你做,还不许人说啊?你喝酒把自己卵蛋里都喝成稀汤了,不能给自家娘们播种下地,还不许别人来帮你犁地吗?你他娘的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我倒要看看,到时候弄不出孩子,你这老绝户怎么哭!等着戴绿帽子吧你!”
一旁的泰迪听到有人如此侮辱他娘,气得眼睛都红了,大叫一声,如同发怒的小牛犊,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就和那张老三扭打在了一起!
张老三没料到这半大小子敢动手,猝不及防挨了几下,疼得“哎呦”直叫,嘴里更是不干不净地骂道:
“哎呦……你这黑不溜秋的小杂种!敢跟你三爷动手!你瞅瞅你这个熊样!跟你爹一样的丑货,驴球戴礼帽——充啥人样!”
一旁几个跟张老三混在一起的流浪汉,眼见事情要闹大,也看不下去了,纷纷上前拉架阻止,嘴里劝着:
“张老三!你他妈少说两句吧!嘴上积点德!你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跟个半大小子打起来,丢不丢人啊!快撒手!”
张老三和泰迪被众人七手八脚地强行拉开。
张老三兀自不服气,冲着泰迪和他爹的方向,狠狠地啐了一口浓痰,嘴里骂骂咧咧地,在一众鄙夷的目光中,灰溜溜地挤出了人群。
广场上,只留下泰迪一家绝望的哭泣、老李颓然的蹲坐,以及四周村民或同情、或麻木、或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