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广场上因为那张名单而乱得像一锅滚开的粥,哭骂声、抱怨声、幸灾乐祸声交织成一片时,蹲在地上、醉眼朦胧的老李,那双浑浊得如同泥潭的眼睛,偶然间一瞥,猛地就瞄到了人群边缘,那对如同鹤立鸡群般、格外显眼扎目的林夕月和罗隐母子。
他猛的一愣,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那双醉醺醺的眼睛先是茫然,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住了那对“神仙母子”,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飞快地转动、盘算着。
渐渐的,他那双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睛,竟然越来越亮,仿佛溺水之人突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干脆利落地站起身,不由分说地一把扯住还在旁边抹眼泪的妻子潘英,径直拨开人群,来到了林夕月和罗隐面前。
他脸上瞬间堆起了一种与他此刻境遇极不相符的、近乎卑微的谄媚笑容,打招呼道:
“呦……!夕月妹子……豆丁……你娘俩……也来啦?瞧这……这人山人海、乱哄哄的……没挤着你们吧?”
罗隐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被老李扯过来的泰迪娘潘英。
谁知他的目光刚扫过去,就恰恰和潘英偷偷望过来的眼神,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
只见潘英那双尚带着泪痕的眼里,极其隐晦、飞快地掠过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哀怨、无奈和一丝若有若无期盼的复杂情绪!
罗隐心头顿时狂跳如擂鼓,像是做了亏心事被人当场拿住,急忙慌乱地错开了视线,不敢再看。
母亲林夕月看着老李一家这凄凄惨惨、如同霜打茄子般的模样,再联想到自家那看似躲过一劫、实则暗流汹涌的处境,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唏嘘与同情。
她放缓了语气,开口安慰道:
“李哥……嫂子……你们也别太上火了……总归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兴许……兴许就有转机呢?”
老李闻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认命般的绝望,他摇了摇头:“妹子啊……你的好心,哥心领了……可我家这情况,我自己个儿门儿清……这次啊,十有八九是癞蛤蟆过门槛——又蹲屁股又伤脸,栽定了……没啥好说的了,这就是命……”
他的话音未落,那双眼睛却又带着一种莫名的、近乎殷切的期盼,意味深长地、在罗隐身上飞快地扫了一眼。
那眼神,让罗隐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仿佛被什么黏糊冰冷的虫子爬过皮肤。
接着,老李话锋一转,脸上挤出几分带着歉意的神色,说道:“妹子……说起来,哥这心里头一直堵得慌……这段时间,我家那个不争气的小畜生,没少给你添堵,冒犯你……还三天两头欺负豆丁……我……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他搓着手,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继续说道:“你看这样行不?后天!后天我让英子在家,好好拾掇一桌像样的饭菜,整治几个硬菜,好好给你母子俩赔个不是,道个歉……到时候,请你们务必赏光,给哥这个面子……”
林夕月闻言,脸上立刻露出抗拒的神色,急忙摇着头拒绝,语气坚决:“不行不行!李哥,这可使不得!这太破费了!再说……也不是啥大事……”
老李见她不答应,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急忙冲站在一旁、一直沉默着的妻子潘英使了个眼色。
潘英接收到丈夫的信号,立刻上前一步,伸出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显得粗糙的手,一把紧紧握住了林夕月的手,语气带着几分姐妹间的亲昵和恳切,劝道:“夕月妹子,你就别推辞了!就当是给姐一个面子!就来吃顿便饭,说说话,拉拉家常……”
但林夕月的态度依旧很坚决,她轻轻但坚定地想把手抽回来,摇头道:“嫂子,真的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我是……我是真有事……走不开……”
老李见状,眼珠子又转了转,仿佛退而求其次般,紧接着说道:“妹子,你看……你要是实在有事,抽不开身……那这样行不行?你就让豆丁一个人来!让他代替你,总该行了吧?这你总没理由再推脱了吧?”
罗隐在一旁听着,看着老李那张虽然堆着笑,总觉得他这话里藏着话,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是故意一步步引着他们往坑里跳。
但他又没有确凿的证据,只能把这怀疑憋在心里。
这时候,潘英也立刻帮腔,拍着胸脯保证道,语气显得十分真诚:“是啊妹子!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有姐在呢!豆丁到了俺家,那就是俺的亲侄子!保管给他照顾得周周到到!豆丁要是少了一根汗毛,你就直接来找姐算账!姐绝无二话!”
听到潘英这句看似诚恳的保证,罗隐忍不住再次抬起头望向她。
恰巧,潘英也仿佛不经意般,眼神隐晦地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罗隐清晰地看到,她那双尚带着哀怨的眼睛里,竟飞快地闪过了一丝……一丝让他心头一紧的、难以言喻的火热与期盼!
罗隐心中猛地一紧,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这顿“赔罪宴”,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去。
果然,母亲林夕月听到潘英这番信誓旦旦的保证,又见老李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似乎终于有些松动,放下了戒备。
她这一次没有再直接拒绝,而是转过头,目光落在儿子身上,带着询问的语气问道:“豆丁……你……你想去吗?”
罗隐总觉得这是个圈套,他本能地想避开这潭浑水。
快速地想了想,还是决定找个借口推脱掉,于是他低下头,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地说道:“我……我不想看到泰迪……他……他总是凶我,瞪我……我害怕……”
老李闻言,立刻抢着说道,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和安排:“哎!我当是啥事呢!原来是因为那个小畜生!没关系!正巧他奶奶明天要回趟老家,我让他护送他奶奶回去!来我让他一个星期不准回来!保证碍不着你的眼!这下总行了吧?”
母亲林夕月听到泰迪会被支走一个星期,这下似乎彻底放心了。
她不再征求罗隐的意见,直接以一种不容反驳的语气吩咐道:“行,那就这么定了。豆丁,后天,你去你李大爷家吃饭。听见没?”
罗隐看着母亲已经做出决定,心里纵有万般疑虑,也只好闷闷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嗯。”
老李见状,脸上瞬间绽放出毫不掩饰的、计谋得逞般的高兴神色,咧开嘴笑道:“唉!这就对嘛!那就这么说定了!后天,俺们在家等着豆丁!”
说完,老李和潘英便不再多留,仿佛生怕林夕月反悔似的,急匆匆地转身,挤开人群离开了。
留下罗隐一个人站在原地,心里像是压了块大石头,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
回到家后,径直回到了自己那间狭小却让他感到一丝安全的房间。
他睁大眼睛望着黑黢黢的屋顶,脑子里如同塞进了一团被雨水泡烂的乱麻,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消化着今天接收到的信息。
那些关于“预备二胎户”、关于强行同房、关于父亲那惊世骇俗的安排、还有老李家那场透着古怪的“赔罪宴”……这一切混杂在一起,让他的脑袋乱糟糟的。
夜晚,在半睡半醒、意识模糊的混沌之际,他隐约听到了院子里传来父亲那略带沙哑的嗓音。
父亲似乎在对母亲低声交代着什么,语气急促,带着一种身不由己的疲惫。
他安慰母亲不要过于担心家里,说眼下是多事之秋,乡里事情堆积如山,他不能在家耽搁,必须连夜赶回去。
几句话的工夫,那脚步声便匆匆远去,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满院的寂静和母亲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一夜的光景就在这浑浑噩噩中流淌过去。
罗隐悠悠转醒时,只觉得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块。
刺眼的阳光早已不甘寂寞地穿透了窗户上那层薄薄的麻纸,在炕席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
他眯缝着尚且酸涩的眼睛,费力地扭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那座老掉牙的座钟,斑驳的钟盘上,时针和分针僵硬地指向了八点半。
隔壁母亲房间里隐约传来的说话声,如同细小的蚊蚋,钻进了他的耳朵。
是母亲,还有孙淑芳大娘(称谓更正),以及那个嗓门格外敞亮的王寡妇。
三个女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是在开一场小型的闲话会。
王寡妇那标志性的、带着点不管不顾意味的放肆笑声,时不时就像个炮仗一样炸开,穿透薄薄的墙壁,显得格外清晰。
罗隐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她们谈论的内容,无外乎还是昨天那场席卷全村的、关于“预备二胎户”的风波。
三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分享着各自对这件荒唐事的看法,语气里充满了不可思议和一种事不关己的唏嘘。
她们又挨个儿数落着村里那些不幸“中招”家庭的惨状,谁家婆娘哭晕在了炕上,谁家男人蹲在门口闷头抽了一宿的旱烟,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子劫后余生的庆幸。
由于她们三家都侥幸没有被那名单砸中,所以谈话的气氛总体还算轻松,甚至带着点闲聊八卦的随意。
特别是那个王寡妇,语气中更是隐约流淌着一丝掩饰不住的、近乎刻薄的幸灾乐祸,仿佛别人家的苦难,反倒衬得她自己的日子没那么难熬了。
罗隐听着,心里却莫名地生出一种预感:一旦上头将来真出台什么针对她这种死了男人、无依无靠的未亡人的政策,那她的处境,恐怕会比现在那些“预备二胎户”还要凄惨吧?
罗隐甩了甩有些发胀的脑袋,慢吞吞地穿好衣服,趿拉着鞋子,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径直来到了母亲房间的门口。
只见主屋的土炕上,三个女人正围坐成一圈,炕桌上散落着一小堆瓜子皮。
她们一边手指灵活地“咔吧咔吧”磕着瓜子,一边唾沫横飞、叽叽喳喳地聊得热火朝天,那阵势,堪比三只聚集在屋檐下喧闹不休的麻雀。
眼尖的王寡妇第一个瞥见站在门口的罗隐,立刻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拖长了声音“哎呀”一声,带着她那特有的、略显夸张的腔调说道:“瞧瞧,瞧瞧!咱们村的头号小帅哥终于舍得醒啦?这太阳都快晒糊屁股蛋子喽!”
罗隐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微微发热,低着头,含混不清地向三位长辈问了个好。
母亲林夕月闻声转过头,脸上带着一丝纵容的笑意,说道:“看你睡得沉,跟个小死猪似的,就没忍心吵醒你。快去,自个儿舀水洗漱一下,灶台上的锅里给你留着包子和米粥呢,赶紧扒拉几口,别饿坏了肠胃。”
罗隐闷闷地“嗯”了一声,离开了那间充满了女人家私密话语和瓜子香气的屋子。
罗隐胡乱扒拉完早饭,听着母亲屋里那三个女人依旧聊得热火朝天,唾沫星子横飞,完全没人留意他这个半大孩子的动向。
他瞅准机会,像只偷油的小老鼠,蹑手蹑脚地溜出大门,随即撒开丫子,朝着爷爷那间孤零零的小土屋狂奔而去。
他一溜烟跑到小屋前,连门都忘了敲,直接“哐当”一声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脚步一顿——爷爷罗基正光着那身被太阳和岁月打磨得黝黑发亮的身子,手里攥着一条灰不溜秋的毛巾,直挺挺地站在冰凉的土炕上。
他胯下那根黑黝黝、筋络虬结、尺寸骇人的狰狞之物,正被他用毛巾极其仔细、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反复擦拭着。
那目光,专注得仿佛一名老迈的剑客,正在精心保养自己赖以成名的宝剑。
这柄“通体黝黑的宝剑”早已被他擦拭得油光锃亮,隐隐反光,但他似乎仍不满足,还在不知疲倦地、一遍遍地打磨着。
他看到罗隐闯进来,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捂住那不便示人的部位,动作却在半途顿住,随即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长辈的宽和:“我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窜门子来了呢……原来是豆丁啊……”他很自然地将手里那条散发着浓郁雄性气息的毛巾递给罗隐,“来的正好,帮爷爷把这玩意儿扔到墙角那个洗脸盆里去。”
罗隐接过那条还带着爷爷体温和特殊气味的毛巾,依言将其扔进了墙角那个半旧的搪瓷盆里。
爷爷依旧挺着那根黑乎乎的粗长物事,大大咧咧、毫无遮掩地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伸出那双枯树枝般粗糙的手,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空位,语气带着慈爱:“来,豆丁……坐爷爷旁边来……”
罗隐顺从地走过去,挨着爷爷坐下,却一直低着头,目光却像是不受控制般,时不时地、飞快地偷瞄向爷爷胯下那堪称野蛮的生殖器,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掩饰的、近乎绝望的羡慕。
爷爷察觉到他这小动作,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目光变得有些复杂难言,他拍了拍罗隐尚且单薄的肩膀,说道:“豆丁啊……你……你别怪你爹……他……他也是身不由己,被这世道逼得没辙了……唉……爷爷我是万万没有想到啊……他居然能……能让自己亲生的崽,和自己媳妇……唉!你说这要是传扬出去……是不是十里八乡头一遭的稀奇事儿?咱老罗家的脸,可就……”
罗隐把头埋得更低了,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一股执拗:“爷爷……我……我要继续吃草药……我要修炼……”
爷爷罗基目光中闪过一丝了然,他点了点头:“之前爷爷还纳闷呢……你这孩子为啥突然间跟魔怔了似的,拼了命要找那玩意儿吃……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豆丁啊,你得明白,你娘是熟透了的瓜,正当年的成年人……你还是个没长开的嫩芽子,身子骨还没抻开呢……这本钱有差距,那是再正常不过了……你急不得……”
罗隐委屈地噘起了嘴,声音里带着恐惧:“但是……我……我怕……我怕到时候……”
爷爷看着孙子这副惶恐无助的模样,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布满皱纹的脸上闪过一丝疼惜,他又叹了一口气,用一种尽量温和的语气安慰道:“豆丁……爷爷知道你怕什么……你是不是怕……怕爷爷一时糊涂,答应了你爹那混账主意,代替你……去和你娘……?”他看着罗隐骤然抬起的、写满惊恐的眼睛,用力地摇了摇头,“你把心放回肚子里!爷爷跟你保证,绝不会答应你爹这缺德带冒烟的主意!既然他自己拉的屎,让他自己想办法擦屁股!他让他自己的崽和自己媳妇干出这种扒灰都赶不上的腌臜事,那他就得自己担着这后果!你放心……爷爷就是再老糊涂,也绝不会……绝不会去和你抢你娘……”
罗隐闻言,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浑身猛地一松,一股难以言喻的如释重负感瞬间席卷了他。
他鼻子一酸,声音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哽咽和哭腔:“爷爷……我……爷爷……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爷爷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揉了揉孙子的脑袋:“傻小子……你跟爷爷还谢个啥?你也不想想,你爷爷我都多大岁数了?土都埋到脖子根,快入土的人了……还有几年好活头?爷爷如今啊,什么都看开了,什么都想透了……你爹他爱搞啥么蛾子,就让他搞去,我都不关心了……眼不见心不烦……”
罗隐听到爷爷这近乎交代后事般的话,心里顿时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难过与不舍,他急忙抓住爷爷粗糙的手,急切地说道:“爷爷……你……你一定要长命百岁……我……我不想你死……”
罗基听到孙子这发自肺腑的话,不由得开怀大笑,那笑声驱散了些许屋里的沉闷:“好孙子!有你这句话,算爷爷没白疼你!放心!你爷爷我命硬着呢,阎王爷都不乐意收!”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笃定说道,“再说了,你爹在乡里好歹有点门路,有点本事,没准儿啊,这借种的烂事儿,永远都落不到咱们家头上!等到真落到咱家头上那天,你没准早就长得跟你爷爷我一样,跟那叫驴似的又粗又长了!还怕伺候不了你娘?”
罗隐听着爷爷这番半是保证、半是安慰的话,又想到那草药的神奇,心里的阴霾总算散去了不少,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
爷爷趁热打铁,语气郑重地说道:“豆丁,你要记住喽……在这个家里,你爷爷我,还有你娘……永远都是跟你一条心,站在你这边的……就算是你爹,他……他骨子里也是喜欢你、看重你的……不然,他能点头同意你和你娘……干那种悖伦的事吗?他那是没办法里的办法啊……”
罗隐仔细想了想爷爷的话,虽然心里依旧别扭,但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是那么回事。
爷爷见罗隐情绪已经基本平复,便一边开始慢吞吞地穿衣服,一边随口询问道:“你今早跑出来,你娘她知道吗?”
罗隐老实回答:“不知道……我是偷跑出来的……”
爷爷系着扣子,嘱咐道:“以后啊,你再想去哪儿,可得记得先跟你娘言语一声。别让她跟着操心……”
他利索地穿好那身打满补丁的旧衣裳,猛地站起身,大手一挥,仿佛一位即将上阵杀敌的老将军,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走!”
爷孙二人再次轻车熟路地钻进了后山,朝着那片隐秘的山谷进发。
晌午时分,爷孙俩又是满身尘土、一脸疲惫地回到了那间小屋。
罗隐刚一张嘴想说话,就忍不住打了个嗝,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味道猛地从胃里翻涌上来,呛得他眼泪直流,咳嗽不止。
爷爷连忙用洗脸盆打来清水,让罗隐好好洗了把脸,又帮他拍打干净身上沾着的泥土和草屑,叮嘱他回家别让母亲看出什么破绽。
他刚要把罗隐送出门,却听得院门“吱呀”一声轻响,一个身材丰满、脸色却阴沉得能拧出水来的身影,径直走了进来。
正是母亲林夕月,她黑着一张脸,快步来到面面相觑的爷孙面前。
罗隐心里一惊,做贼心虚般,下意识地就躲到了爷爷那并不宽阔的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怯生生地望着母亲。
罗基见到儿媳这副明显是来兴师问罪的模样,脸上立刻堆起讪讪的笑容,语气有些结巴地问道:“夕……夕月……你……你咋过来了呢?”
母亲根本没看他,那双带着怒意的杏眼,直勾勾地盯向躲在爷爷身后的罗隐,声音里透着冷意:“这小兔崽子一大早就没了影,我能不找过来吗?翅膀硬了,学会先斩后奏了是吧?”
因为她和自己儿子之间那层已经半公开化的、扭曲的关系,导致她此刻根本不敢直视公公的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罗隐,厉声询问道:“说!是不是又跟你爷爷钻后山,吃那个来路不明的草药去了?”
爷爷在一旁,艰难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母亲林夕月胸脯剧烈地起伏了两下,那股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了出来:“那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的?!今天你们爷俩要是不给我说清楚,讲明白,这事儿没完!”她恶狠狠地逼问罗隐,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鼻尖:“你来说!给我一五一十,从实招来!”
罗隐吓得一哆嗦,求助般地看了爷爷一眼。
见爷爷对他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实话实说,他这才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一五一十地将那紫色草药的所谓“功效”,以及爷爷当年就是靠这个才长得如此“雄壮”的故事,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全盘托出。
母亲听完这番离奇的解释,脸上的神色如同开了染坊,不停地变换着——有震惊,有疑惑,有羞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飞快地扫过爷爷罗基那即使穿着裤子也依旧显得鼓鼓囊囊的裤裆,眼神里带着一种混合着探究和难以置信的复杂意味。
她站在那儿,足足消化了好一会儿这惊人的信息,脸色渐渐由红转青,那股被隐瞒和欺骗的恼怒再次占据了上风。
她猛地转向爷爷罗基,语气里充满了埋怨和指责:“你……你这当爷爷的……真是……真是老糊涂了!居然窜和自己孙子,去吃这么不明不白、邪里邪气的东西!你知不知道这东西吃了有啥毒性?有啥后遗症?孩子这么小,身子骨正是抽条发育的时候,要是吃坏了,吃出个好歹来,我看你后不后悔!”
罗隐见母亲责怪爷爷,忍不住开口替爷爷辩解,声音虽小却带着坚持:“爷爷说的是实话!要不然……要不然他为啥能长……长那么大呢?”
母亲林夕月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瞟向爷爷的裤裆,脸上瞬间闪过一丝窘迫的红晕,她像是被烫到般立刻移开视线,没好气地啐了一口,呵斥道:“你个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老爷们那地方,本来就有大有小,跟那萝卜地里长茄子——品种不一样!你咋就能确定是吃那鬼画符的玩意儿吃的?没准你爷爷他……他天生就……就那样呢!”
罗隐心里不服气,还想再争辩几句,却被母亲一把狠狠地揪住了胳膊,不由分说地就往自己身边拽。
她扭头冲着站在一旁、满脸尴尬的爷爷罗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以后!不许你再带豆丁去后山吃那个乱七八糟的东西!听见没有?!”
紧接着,她又低头对着挣扎的罗隐厉声命令:“你也是!以后没我的命令,不准你再偷偷跑来找你爷爷!要是再让我发现……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罗隐被她强行拉扯着手臂,踉踉跄跄地往小屋外拖去。他拼命扭过头,用充满哀求和无助的目光望向爷爷,希望他能站出来说句话。
但爷爷罗基只是一脸为难、欲言又止地站在那里,嘴唇哆嗦了几下,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终,还是化为一声沉甸甸的、充满无奈的长叹。
他知道,在这个家里,尤其是在儿子做出了那样荒唐的安排之后,他这个当公公的,实在没有立场,也没有底气去公然忤逆儿媳妇的决定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孙子被儿媳强行带走,那佝偻的身影在昏暗的小屋里,显得格外苍凉。
回到家,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烟火和母亲体味的气息包裹上来,却驱不散罗隐心头的沉重。
母亲林夕月一路沉默着,将他径直拉进了自己那间带着暖意的卧房。
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发出细微的“咔哒”声,仿佛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她转过身,脸上泛着一种不自然的红润,像是晚霞强行涂抹在天边。
她看着垂头丧气的儿子,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极力克制的、混合着心疼和不解的急切:
“豆丁,你告诉娘,你到底是着了什么魔,中了什么邪?就非得去碰那不清不楚、来路不明的山野杂草?那玩意儿是能随便往肚子里塞的吗?你……你真是要气死娘了!”
罗隐死死地低着头,眼睛盯着自己露出脚趾的破布鞋尖,仿佛那上面能盯出一朵花来。
他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印子,倔强地沉默着,一个字也不肯吐露。
那些深埋心底的自卑、那夜衣柜缝隙后的阴影、对失去母亲的恐惧……这些混杂着泥土和血泪的情绪,像一团乱麻堵塞在他的喉咙口,让他无法言语。
林夕月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把自己缩进硬壳里的模样,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两下,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绵长而无奈的叹息。
那叹息里,有恼怒,有疲惫,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无力。
她往前挪了一小步,温热的身子几乎要贴到罗隐。
然后,她缓缓地俯下身,带着她特有香气和体温的红唇,如同蜻蜓点水般,极其轻柔地、带着无限怜爱地,在罗隐沁着冷汗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了一个吻。
那触感,柔软、温热,带着一丝熟悉的、让他心安的味道,像一缕微弱的春风,试图吹散他心头的冰霜。
她的声音也随之变得异常温柔,如同羽毛拂过心尖,带着一种妥协和安抚:“去吧……别杵在这儿了……今晚,娘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鱼……用大酱烧,多放葱花儿……”
晚饭时分,那张老旧的小炕桌上,果然摆着一盆酱汁浓郁、香气扑鼻的红烧鱼。
林夕月自己没怎么动筷子,却不停地用那双干净的筷子,将鱼身上最肥美、刺最少的大块蒜瓣肉,仔细地挑拣出来,一块接一块地,堆放到罗隐碗里,几乎要冒尖。
“多吃点,正长身体呢……”她目光复杂地看着儿子狼吞虎咽,自己只是象征性地扒拉着碗里的几粒米饭。
夜色渐深,罗隐洗漱完毕,钻进了自己那床带着皂角清香的冰冷被窝。
土炕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褥子渗上来,他却感觉心里像是揣着一块烧红的炭,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一条缝隙。
母亲林夕月的身影背着外面微弱的天光,出现在门口,像一个朦胧的剪影。
她没有走进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似乎落在炕上那个蜷缩起来的小小身影上。
过了好几秒,她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温柔的声音,才在寂静的夜里轻轻响起,如同耳语般飘了过来:
“早点睡吧,别胡思乱想了,明天你还得去你李大爷家呢。”
说完,她似乎又站在原地凝望了片刻,然后才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将房门重新掩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