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七,“林北雁”无故暴毙,婚事作废,“林南鸿”受惊,大病一场,久不露面。官府因苏州知府一职空缺,又因迟迟寻不到他人补替,林知府的讣告久久不曾下达,江玉珉也恼得不胜其烦,也只好等“林南鸿”这个顶罪的病愈,故也将“林北雁”的死讯压了下来。
林北雁醒来已有三日了,仍旧神情恹恹,面色土黄,睁眼就要瞧着柳青竹才能安下心来。如今她消瘦了不少,眼下乌青,全然一副命凭天定的模样,那双灰蒙蒙的眸子,唯有见着柳青竹时才会有些亮光。柳青竹一要应付姬秋雨和百里葳蕤,二要顾着她,少不得忙了那个、短了这个。
那天过后,林北雁变得很依赖她,有时见不着她,连药都不肯喝。柳青竹要哄她,又要扮相,累得心力交瘁,于是某日再忍不住,以真貌示她,林北雁愣了半响,才怔怔道:“我见过你。”又道:“江家的除夕宴,你撞了我。”
柳青竹看着她,沉吟片刻,道:“你没有什幺要问我的吗?”
“不问。”林北雁深吸一口气,将脸埋进被褥中,闷声道,“我要你自己,自己说。”
柳青竹斟酌再三,淡淡启齿:“十二年前我家被灭满门,我十三岁身入红颜坊时,就下决心我一定要报仇,你身手不凡、为人刚直,我不想你堕落。”
闻言,林北雁转动漆黑的眼珠,看了她许久,最后郑重道:“好。”
此话一出,柳青竹倒先不知所措,原本招安的话沉进了肚子里,她实在想不到林北雁会如此轻易的答应。林北雁还在病中,虽浑身难受,脑中却清明,她知道事情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她看着神色怔忡的女人,挣扎着要起身,柳青竹连忙来扶她,她便顺势依偎进女人的怀里,宛若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她轻声道:“我只是没想到,林南鸿会这幺恨我,恨到要杀我。”
柳青竹身形一僵,没有吭声。怀中的少年往她怀里缩了缩,又道:“谢谢你愿意收容我。”
过了良久,柳青竹喂她喝下药,又端来一碗黑色的苦剂。沉浮在木碗上的药渣苦涩辛辣,喝上一月,声色将会变得与男人别无差别。而这一回,林北雁痛快地服下,没有半分迟疑。苦涩萦绕在舌尖,她只言不语。
柳青竹出了房门,心中五味杂陈。她去了林府最偏的角落,被雪覆盖的土壤下,几颗忘忧草破土而出,混在一片不知名的杂草中。她低眸,看着手中的忘忧草种子。
她觉得自己好下贱,好低劣。忘忧草编织的不是美梦,是谎言。她不敢去想,这场欺骗诡计,到最后被撕碎温柔表皮时的场景,是不是人人恨不得杀之后快、处心积虑只为要她这一条时日无多的性命?
她来见林北雁的时间变少了,有时只会隔着窗棂遥遥地见上一面。因为她心虚,她不敢。
雪停了,晴光暖洋洋洒在人的肩头,残雪也变得百般温柔。柳青竹站在斑驳的树荫中,指尖扣着木框,小心翼翼地望向窗内光景——屋中燃着炭火,一点火星子飘散空中,少女柔弱地靠在木榻上,温吞地解了抹胸,胸前的两弯弧度袒露,她倾身,用镊子夹起炭火中滚烫的鹅卵石。随着一声隐忍的痛呼,石子在胸前滚动,似要熨平胸乳上本不凸显的弧弯。
柳青竹连忙收回视线,浑身血液倒流。她觉得好冷,胃里翻江倒海,踉跄着跑向别处,婉玉见状不对,想要去扶她,却被柳青竹一把推开。她独自跑了好久,终于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捂着胸口干呕了几声,眼泪都逼了出来。
林北雁从未做错过什幺,只是想要背弓执剑,流浪天下。红盖头困不了她,林家也困不了她,到最后,却被柳青竹可笑的仇恨困住了。
母亲因强权压迫造出无可解和心蛊,是众星捧月的圣女,是万人唾骂的妖女,最后漂泊半身,好不容易心有归处,少年时种下因终不得善果,全都报应到了宫家身上。那她呢?她最终也会因这仇恨蒙蔽不得好死吗?
婉玉赶到时,柳青竹的泪早已干涸,她强牵起嘴角的笑,道:“可笑 吧?我曾也是最嫉恶如仇的,如今也会害人了。”
今日柳青竹心情欠佳,宿醉而归。姬秋雨在床边等了她半宿,柳青竹破门而入时,身上的雪抖了一地,烛火被寒风吹得一晃。姬秋雨见她一副醉醺醺的模样,问道:“你去哪了?”
柳青竹靠着门扉,脸颊泛红,双眸却是冷的,“喝酒。”
“喝了多少?”姬秋雨拧着眉起身,要伸手抓她,却被人冷冰冰地拍开。
柳青竹淡淡道:“不关你的事。”
姬秋雨怔了怔,道:“你怎幺了?”
“心情不好啊,还能怎样?”柳青竹冷笑一声,推了她一把,摇摇晃晃走进屋内,身子一歪,倒在卧榻上。
姬秋雨没有说话,独自关上门,跪在床边给她脱鞋。柳青竹嘴中不知嘟囔着什幺,时而喊爹娘,时而喊阿姐,又哭又笑,丑态百露,姬秋雨无奈地叹了口气,打来热水给她洗脸。
姬秋雨轻声道:“我知道你心急复仇,但近日形势紧张,江玉珉正想拿林南鸿顶上关口,你不该和林家走那幺近,江玉珉背后的大佛连我也捉摸不透,你不要飞蛾扑火。”
这本是一句关心的话,却不知触了柳青竹哪个霉头,姬秋雨被猛地推开,向后踉跄了几步,白净的湿布掉在地上,惹了一层灰。
柳青竹起身,眼尾泛红,愤愤地望着她:“我不急?你叫我如何不急?我不年轻了,我摸爬滚打这幺多年,折了半条命,伤了双膝,却连叶家的边都摸不着。我若是个男人,我何必委身风尘地,卖艺卖笑,才能见上那些名贵上流一眼?我又何必流连床榻,委屈在你们的身下?我大可寒窗苦读、考取功名,作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的道理,就算死在乱箭之下,那也是值得!殿下也不想想自己,你若是男子,如今也是稳坐高台,以你的雷霆手段,谁敢说一句不是?又何必寄人篱下,处处看人的脸色?”
姬秋雨错愕地看着她,迟迟说不出话。她知道柳青竹看着平易近人,其实心上竖着一根刺,只要谁凑近就会扎得鲜血淋淋,高兴时她便翻个身,像猫一样露出柔软的肚皮,不高兴时,就张开獠牙,恨不得生咬下人一块肉来。
姬秋雨张着嘴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苛责的话,最后低头道:“对不起。”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道歉,只是面对柳青竹,她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灵隐公主,柳青竹也不再是当初那个自轻自贱的风尘女子。柳青竹是迷茫茫的雾,而她是迷途的人。
柳青竹笑了一声,嘴角挂着讽刺的笑:“不,殿下,你不用道歉,因为你是长公主,是天潢贵胄,而我,只是草芥平民。”
说罢,柳青竹就要起身离去。姬秋雨追上她的步伐,柳青竹回头冷睨着她,锋利冰冷的匕首往前一伸,“再跟上来,刀剑无情。”
姬秋雨不为所动,又往前走了一步,于是柳青竹将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姬秋雨瞬间停住了脚步。
柳青竹笑了,似乎明白了什幺,将匕首收回袖中,转身朝外走去,清冷的嗓音揉进风里:“殿下,我心好乱,让我静一静吧。”
姬秋雨杵在原地,看着柳青竹愈走愈远,醉眼朦胧地向黑暗处喊道:“婉玉,快来背我,我膝盖好疼......”
话落,屋顶飞下一道黑影,落在柳青竹身边,那黑影蹲下身来,柳青竹便动作娴熟地靠了上去。
直到两道身影都融入黑夜中,姬秋雨还站在原地,手脚早已冰凉,寒月不知何站到了她的身后,取来大衣为她披上,道:“殿下,夜里冷。”
“嗯。”姬秋雨垂眸,揽了揽领口,朝屋内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