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夜把我叫来做什幺?”李缘璋睡眼惺忪,全身裹得像个粽子,在苏婴婴的对岸坐下。王小妞靠在蹲在她腿边,捧着一串葡萄,颈上的长命锁银光发亮。
屋里只掌着一盏灯,映得窗纸昏黄。苏婴婴一脸神秘,从柜子中取来几张信札,轻轻放在桌上。李缘璋打了个呵欠,不甚在意地接过瞧了几眼,陡然清醒,不禁打了个寒颤。这信札上,上头几张写的是在苏州打听到的佚闻秘事,而垫在最下头的,是扬州官府官妓卖身契的备录。
其中一张信札旧得泛黄,上头的字迹也被岁月打磨得朦胧。
“红颜坊的老鸨姓秦,家住烟柳巷八十一号船商会对面的楼房中。二百两,赎花莺。太元初年。三月初,微寒。花莺年满十七,我送钗祝贺,却称病不出。四月中旬,长雨不绝,桃花开。不见花莺。有童谣自烟柳巷传出:
长乐街呀长又长,
烟柳巷里柳丝扬。
八十一号船商会,
商会对面小楼房,
楼房院西茅草屋,
住着一位痨病鬼,
痨病鬼,梨花醉。
却活不过十八岁。
六月初,回温。一棺椁从秦嬷嬷家擡出,称是远方表亲。不见花莺。八月末,酷暑。听闻柳美人病愈,欣喜若狂,以美人像见美人,竟非一人,虽花容月貌、清清冷冷,却于我而言,不及花莺半分,倍感惋惜。太元二年,柳美人巧得“青竹”之名,其貌其艺名声大噪,我却再不见花莺。太元三年,仍不见花莺,未见讣告,心灰意冷,思念冗长。太元四年,削发修行,断念、断念。”
信札停笔至此,显然是柳花莺爱慕者所着,苏婴婴派去之人也是辗转几番才得此旧物。李缘璋看完,脸色惨白,沉默不语。
苏婴婴翻出底下的备录,道:“这可是拖了府衙里的大关系才拿着的,扬州瘦马名扬天下,官府在官妓的人数、户籍上格外严苛,留下这旧物之人也是怀疑柳花莺死于非命,不然也不会特意记下秦嬷嬷的住址,果不其然,不见柳青竹之名,柳花莺却登记在册,而且还在两年前赎了身!”
闻言,李缘璋不寒而栗,打了个哆嗦,王小妞以为她冷,还抱着她的大腿给她取暖,浑然不知自身比外头的雪还凉。李缘璋被冻得齿关上下打颤,道:“还能找到旧物主人幺?”
“许是不能了。”苏婴婴沉重地摇了摇头,道,“就在三年前,扬州一处偏远的尼姑庵中,有一僧人自戕,听闻是为殉情。”
话落,李缘璋初是惊愕,后叹了口气,道:“真是画皮画骨难画心,断发断命难断情。”
王小妞听不懂,擡头问她:“什幺意思?”
李缘璋苦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情爱之事,你还不懂。”
王小妞有些结巴:“你、你说与我听。”
苏婴婴见她如此黏着李缘璋,不由得心烦,呛声道:“从狼窝里滚出来的野崽子,不会懂得人的感情的。”
王小妞很是怕她,手足无措地低下了头,反惹得苏婴婴一身不自在。
当初李缘璋将她从外头领回来时,臭气熏天,浑身每一块好皮,苏婴婴两眼一黑,差点晕过去,李缘璋硬要收留这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两人还为此大吵一架,这小孩知她不喜欢她,就眼巴巴地蹲在门口不进来,专会讨人可怜,可苏婴婴还是不待见她,虽让她进了门,却不给什幺好脸色,专挑苦力活给她做,王小妞也不哭不闹,一味地哼哧哼哧地搬着重物,磨得满手血泡。说不心软是假的,苏婴婴却还是不喜她,只因为自己和李缘璋一并长大,情比金坚,如今却让这野丫头后来居上,谁能不恼?转变在天气转寒的那一日,苏婴婴忽然说想吃鱼,其实也是随口一说,恐怕她自个都没放在心上,王小妞却听了进去,暴雨的天,跳进水里捞鱼,水流急湍,差点将她淹死,李缘璋和苏婴婴在岸边急得团团转。王小妞被人从水里救起,吐了一大口水后,双眼希冀地望向苏婴婴,双手捧着一条没多大的小鱼仔,小心翼翼地露出一道讨好的笑。那一日,苏婴婴皱着眉,感觉心都被揪了起来。
李缘璋已习惯苏婴婴对王小妞的争锋相对,只继续方才的话茬:“情爱是两心相撞、心心相印,恨不得将对方捧在手心那样爱惜。小妞,你能理解吗?”
王小妞怔怔地望着她,最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李缘璋也看着她,感觉心被轻轻拂动。她遇见这个孩子的时候,是雨天。因为南边狼群被大量猎捕,王小妞和群族走散了,一个人独自爬行在城郊,行人见她一身血淋淋,皆是不敢靠近,李缘璋见到她,却笑着朝她丢了个馒头,王小妞本警惕十分,朝她呲牙咧嘴,却实在饥饿难耐。几次以后,王小妞渐渐信任这个总是笑盈盈的娘子,和她一同回了云彩阁。那时王小妞浑身脏兮兮的,人人都怕她;而现在,她被强逼着换上做工精致新袄子,脖颈上挂着昂贵金贵的长命锁,再搭上这张白净清秀的脸,还真像个娇生惯养、不知世事的天真小姐。
李缘璋笑了笑,摸着她的脸道:“就像我长兄对你,就是男女之间的情爱。”
王小妞有些懵懂,呆呆道:“那你和苏掌柜,对我也是情爱吗?”
李缘璋和苏婴婴对视一眼,一时哑言。看来她还是不明白。
李缘璋摸了摸她的脑袋,换了个话头:“小妞,你想做我的家人吗?”
午夜,雪化后的积水摊在石阶上,映了一弯冷月,婉玉的鞋湿透了,双脚冻得没有知觉。柳青竹的气息滚烫,有节律地打在她的颈侧,紧接着,她的双颊被人捧住。柳青竹半醉半醒地问道:“我们去哪?”
婉玉背着她颠了一下,回道:“找间客栈吧。”
柳青竹吃力的眨动着眼睛,思绪被拉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时也是如此的冰天雪地,婉玉背着昏迷不醒的琼瑶,她背着装着三姐姐遗物的行囊,一直走了很久的路,直到油尽灯枯。冷霜凝结在睫羽上,视线逐渐变得模糊,她呼出一口带着水雾的气,擡头望向枝头那梢镰刀似的明月,心中在想,这月光是不是有温度,怎幺照得她这幺冷?
柳青竹蓦然一笑,道:“如果能放下执念,我们就一路往西走,走到有草原、荒漠的地方。”
婉玉说好。
最要紧的是狠得下心。
柳青竹挣扎着从她背上跳下来,仿佛变回十一二岁的模样,往水坑上一跳,冰凉刺骨的寒水溅湿了两人的裤腿,柳青竹却觉着前所未有的开心,轻声道:“漂泊太久,我都差点忘了一件事。”
姬秋雨问她:“什幺事?”
柳青竹低头看着身上的泥点,露出了像十一二岁年纪时才会露出的羞赧的笑:“我是宫雨停,不是柳美人。”
婉玉沉默良久,缓缓启齿:“你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宫四姑娘。”
寒风凛凛,吹走了柳青竹身上大半的酒气,柳青竹笑着看向她,双眸如同高悬的皎皎明月,清澈透亮。
两人在空无一人的街上缓缓踱步,过了一家又一家熄灯闭店的客栈,最后停在尚有微光透出的云彩阁前。柳青竹透过门缝,隐约瞧见三个身影围在桌边,于是便毫无愧疚之心地敲起门来。
屋内三人被吓了一跳,李缘璋骇怪地看向门口,低声道:“这幺晚了,会是谁?”
苏婴婴也惊着了,冷汗直冒:“不会是那青竹美人知晓了什幺,前来灭口吧?”
李缘璋瞪了她一眼,道:“别吓唬自己!”
三人抄好家伙后,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前,最后屏住呼吸,猛地将门推开。
柳青竹的笑僵在脸上,眼中残余的酒意渐渐化为错愕,她看着张牙舞爪的三人,一言未发。
看门外两人没敢轻举妄动,苏婴婴轻咳一声,眼神示意另外两人放下家伙。苏掌柜熟练地堆起做生意时的招牌笑容,道:“这幺晚了,二位所为何事啊?”
柳青竹却好似浑然不觉方才的敌意,莞尔道:“苏掌柜、李娘子、王伙计,新年好,不知今夜可否借宿一宿?”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不免有些心虚,毕竟方才还在屋内议论她,而且天寒地冻,她们也不大好赶人,半推半就后,苏婴婴松了口:“美人请进吧。”
屋中烧的是最好的银丝炭,整个云彩阁都暖烘烘的,柳青竹没走几步,就觉着暖和不少,她看着炭盆中的炭火烧得正旺,忽明忽暗如同天上繁星,火红银丝烧得通红,宛若虬龙斡旋,她看着看着,忽想起些许年前荆湖灾荒,铺满一地的冻死饿死的无名尸。
柳青竹双眸暗了暗,心道:叶明德该死,江玉珉更是该死。
苏州商会虽富可敌国,但国之不幸终究不是他们的报应,如今却如同赶鸭子上架般通通被放在火上烤。
云彩阁二楼有一间隔间,是专为给人午眠用的。王小妞给她们铺好床,请二人上楼。
柳青竹躺在床上,常年冰凉的手脚竟也被捂热了,婉玉本睁着眼,后也不觉睡着了。柳青竹看着她的冷峻的睡眼,给她盖好被子,睡回自己的卧榻上。
檐上的雪,和天上的月,格外洁白,月光能照进世间任意一个角落,唯独照不进柳青竹的心里,她兀自地想了许多事,最后也不知不觉地倒头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