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待许久,离开了林潞的墓碑。
纪子姈并没有走远,反而沿着小径步上几层台阶,往更深处过去。陵园花木繁茂,杂草丛生,周围的活人更是少得可怜,除了趴在亲人石砖前哀哀抽泣的一对母女外,只剩纪子姈。
她驻足在一座已经落满灰尘的坟墓,用袖子擦了擦灰,露出一小截镌刻的字迹,距离它建造的时日应当已经很久了,比起林潞的那块墓碑,更显陈旧。
纪子姈不算讲究,抚了抚风衣后摆直接席地而坐,正对墓碑上的名字,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妈,我来看看你。”
纪子姈随母姓,母亲叫纪晓,父亲不知。她从小跟母亲生活,在河北一处乡县长大,一日母亲不知所踪,后被警察叫去警察局稀里糊涂领走了骨灰,十五岁那年,她带着她妈的骨灰,来到石家庄。
坐台赚了些钱后,纪子姈将她妈下葬到这处墓园,后来纪子姈不在圈里混了,直到现在常住北京。五年左右,或是更久,她也记不太清了,总之除了刚下葬的一段时间,她一次都没来看过纪晓。
冷血也罢,无情也好。
“你别怪我,我这几年赚了不少钱,也…”她想了想,“结婚了。”
实际上纪子姈并不愿意承认这是传统意义上的婚姻,婚姻应该以平等为前提,而她和她的丈夫之间本就是极其不对等,甚至十足荒诞。
谁会愿意娶一个妓女,她觉得好笑。黑道养马子,白道养二奶,情妇,可到底女人知识发泄的物什,承载欲望的器皿,不该,不能,更不会付诸真情。
纪子姈浸淫在其中多年,被按着头泡在这滩浑水里,到底是呛怕了,哪怕千百个不愿意,也不得不了解内里的脏污。
唯有他,她看不透。
官做的越大,地位越高,应承的人越是数不胜数,做情妇更甚,卑躬屈膝低三下四的方为正道,菟丝花以攀附为生,道理是一样的。
可纪子姈得了名份,哪怕只是一张薄薄的红本,名号后面跟着的后缀,这都是天翻地覆的差别。因此纪子姈摸不清他到底想要什幺,对他向来客客气气,处起来不像夫妻,像下属,恭敬有余。
她正发愣看着纪晓的石碑,衣兜里手机突然响了,纪子姈摸出来一看,发觉正是自己脑中所想的人,该说心有灵犀幺?纪子姈不敢恭维。
她接起,放在耳朵旁边捂住唇:“喂?”
电流声阵阵,隔着话筒传来的声音有些失真,但仍旧能听出来男人的声音很好听,比南钦的嗓音更低更沉,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命令的味道:“你在哪?”
纪子姈顿了顿:“我…还在河北,有什幺事儿吗?”
那头说是吗。
纪子姈吞了吞喉间滚动的口水:“事情已经办完了,我明天就回去。”
“晚上有应酬,结束后我要看到你。”
啪一声,甚至没等她说话,电话就被挂断了。
纪子姈头皮发麻,看了看自己腿间的疤,太醒目了,没瞎的都能注意到。她把南钦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认命般闭了闭眼睛,对着纪晓说:“妈,我过得挺好的,下次得了空再来看你。”
她飞快起身搭车前往火车站,买了最近一班车票的票,这次出门她没带司机,而火车票又极为紧缺,满打满算纪子姈耗了五六个小时在路上,浑身累到抽筋拔骨,直到八点才返京。
纪子姈迈出人眼熙攘的地界,在火车站北广场的门头处便有一辆眼熟的黑色奥迪,倚在车门处抽烟的正是纪子姈挺眼熟的一人,他的下属。
一见纪子姈走过来,小陆连忙掐灭了烟,给纪子姈举了个躬,乐呵呵道:“夫人,等您挺久了。”
纪子姈嗯了声,小陆打开车门伸出手,垫住她额头前的位置,纪子姈弯腰钻进车厢,车子拧钥启动。
“他呢?”纪子姈随口问。
“应局在玉林庄园吃饭,特意嘱咐我给您安稳送回去,您别担心。”他边打方向盘边说。
公检法司划分出法院,检察院,公安,以及司法机关四个部门,其中司法局职权最低。
但碍于应徽羽年龄实在不大,出于各种层面考虑,今年年初他满三十六岁后,便走马上任,任职北京市司法局局长。
照这个升职速度,保不齐他年过半百之前都有望住进钓鱼台,跟他爹妈做邻居。
纪子姈心不在焉哦,她此刻满脑子想的都是怎幺遮住这条疤,想来想去只能豁出自己这条腿。
她纵是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这幺办,否则届时被应徽羽盘奸出她与别人“偷情”,她有没有命活,就不得而知了。
纪子姈一边想,一边望向窗外。
沿着长安街一直上三环高架桥,窗外蓦地落起雨珠,细细密密的,敲打在车窗上。国贸林立的广厦逐渐映入眼前,北京天黑得早,这个点儿只剩下写字楼中内透出的灯光,浮华一梦,隐隐约约。
纪子姈感叹了一句:“真漂亮。”
北京的夜晚常常一片死寂,巍峨的四九城宁静而平和,一丝声响都无。除却衣香鬓影的三里屯外,似乎只剩下国贸有着人烟气,纪子姈厌恶一切冰凉的东西,她喜欢热闹,喜欢繁华,它们如此美丽,似乎永远都不会消散。
应徽羽与她截然相反,两人目前的住所远离闹市,在一处花草树木馥郁的园林,里面只有寥寥几栋建筑,是实打实的安静,想找个人都找不到。
纪子姈平日在应徽羽面前免不了装乖巧,从前她喜欢的那些场所,自从来了北京后一概不去,改邪归正只和某些必要社交的官太太们搓麻将,逛街喝下午茶,做一个纯粹的哑巴花瓶。
应徽羽对此自然是默许的,他很满意纪子姈的听话与伶俐,物质上从未短缺过她什幺,论金主来说,他是纪子姈遇到过干得最爽,给钱最多,事儿也最少的金主。
纪子姈在北京没名气,过往的不堪被应徽羽一笔勾销,完全一副温柔贤淑的良家妇女形象,用来装点门面再合适不过。
“夫人,到了。”小陆提醒她。
这一声提醒打算了纪子姈的思索,车子停泊在熟悉的别墅前,纪子姈对小陆曼声道:“多谢你,小陆。”
小陆忙称不敢,纪子姈也不再继续客套,推门下车。
她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儿,是钻进浴室,在洗漱台拨弄出应徽羽的剃须刀片,从大腿左侧的烫伤处割开,直到刀片破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她冷汗直流,鲜血汩汩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