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3。
晨光透过薄雾,漫过云栖居公寓宽敞的书桌。
利筝端坐在扶手椅上,身形保持着惯有的仪态。
她的视线落在摊开的图录某处,目光穿透纸面,显得有些空茫。
她手中握着一支极细的绘图铅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
平板的屏幕因长时间无操作,暗了下去,映出她有些模糊的、带着一丝倦意的侧影。
她维持这个姿势已经有一会了。
就在这时,屏幕顶端的通知栏悄然滑下一行字,是她自己设定的、关于今日行程的提醒:
「美术馆,《寒林图》。」
她的目光从虚无处收回,落在那一行小字上。
她拿起手机,打开与周以翮的对话框,前段时间那些“已到”、“收到”、“恭喜”、“谢谢”的记录,像一排褪色的标签。
她在输入栏里敲下一行字:「听说今天展出的《寒林图》,修复细节很有争议。」
没有称呼,没有寒暄,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问句。
只是一条纯粹的信息分享。
但发送的对象,以及发送的时机,让它变成了一把精心打造的、唯一的钥匙。
信息显示送达。
利筝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走向窗边。
她看见茶几上那杯西瓜汁——深红汁液在玻璃杯中静置,像一捧凝固的血,又像某种过于成熟、即将溃败的果实内心。
08:17。
周以翮正在晨间例会上。
手机在桌面震动了一下,他目光未偏,继续听着住院医师的汇报。
几分钟后,会议间隙,他拿起手机。
那条信息跳入眼帘。
他的视线在上面停留了足有十秒。
科室主任在旁边说话,但他似乎只看见屏幕上那行字。
他手指动了动,回复:「几点?」
「五点。」
「好。」
对话就此终止。
没有多余的确认,没有情绪的流露。但一个潜在的、重要的约会,就在这极度克制的两个回合中,悄然达成。
16:52。
利筝已经在那幅《寒林图》前站了将近二十分钟。
她需要一点时间独自面对那幅画,也需要一点时间来平复心绪。
展厅里光线柔和静谧,寥寥几位参观者步履轻缓。
那幅描绘着冬日枯寂山林的古画悬挂在墙上,墨色苍润,寒林萧瑟,确实能看出几处修复笔触与原有画意之间的微妙抗衡。
她站在画前,心思没有完全沉浸。
整个身体的感官像张开的雷达,捕捉着身后每一个脚步声,每一次展厅门的开合。
室内弥漫着美术馆特有的、混合着恒温恒湿系统与古老木质展柜的味道。
但她的神经末梢,在等待另一种熟悉的气息。
她能感觉到心跳在安静的展厅里显得有些突兀。
她能想象出他走近时的样子:沉稳、均匀的脚步声,不疾不徐,一步步丈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最终在她身侧半步之遥的位置停下。
他或许会先与她一同沉默地审视画面片刻,然后侧过头看向她,用他那种特有的、低沉平稳,仿佛能隔绝所有杂音的声线开口:
“修复的争议,在于试图弥补时间的裂痕,还是重塑作者的本意?”
那场被搁置的、必须进行的对话,如同画中寒林上方的天空,带着未落的雪意,雾沉沉地压在她心头。
而他的问题,是第一片落下的雪花,看似轻盈,不着痕迹,却悄然改变了空气的重量。
预示着这场风雪再也无法避免。
16:55。
她的手机响了。
不是信息,是来电。
屏幕上闪烁着“温助理”的名字。
她快步走到展厅连接的休息区,接起电话。
温助理的声音罕见地带着点急促:“刚刚接到佳德那边的紧急通知,我们上月拍下的那件明永乐青花梅瓶,在转运至香港的途中,货机出现机械故障迫降。人员无恙,但部分货物,包括我们的梅瓶,需要进行紧急状况评估,可能涉及保险和后续保存问题。需要我们立刻参加一个视频会议,和承运方,还有保险公司沟通。”
利筝的心猛地一沉。
“我知道了。你把相关资料带上,我马上过去。”
挂断电话,利筝站在原地,有几秒钟的空白。
展厅里安静极了,只有《寒林图》中的寂寥山水与她无声相对。
她点开与周以翮的对话框,键入:
「紧急公事,必须立刻处理。抱歉,需先行离开。」
信息发送成功。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幅画,转身,脚步很快但依旧稳定地向外走去。
在与可能正从另一个方向赶来的他交错之前,先行切断了这次见面的可能。
几秒后,回复到来。没有疑问,没有情绪,只有两个字:
「去吧。」
利筝的下午是在一种紧绷状态下度过的。
视频会议里,她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核心。
她仔细询问了迫降的详细情况、货物装载位置、当前存储环境,并要求对方提供现场照片和初步评估报告。
她的提问精准指向保险条款中的关键责任界定点和器物保存的潜在风险点,逻辑清晰,措辞严谨。
她需要引导着会议走向最务实和高效的解决方案。
处理完紧急事务,窗外已是华灯初上。
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源于工作,源于精神的高度消耗。
她靠回椅背,闭上眼。
周以翮回复那两个字时的神态,和她想象中他收到信息后、在美术馆门前戛然止步的背影,交替浮现。
那场未及深入的对话,像一口幽深的井,在她心内无声下陷。
周以翮的下午同样不平静。
收到信息时,他已抵达美术馆门口,指腹刚触到冰凉的金属门把。
手机的震动让他动作停顿。
他站在秋日疏淡的阳光里,低头看了那条信息足足十秒。
「紧急公事」。
——运输意外?海关问题?或是某位重要客户的突发状况?
每一种都意味着她正面临压力、需要决断,甚至可能需要应对难缠的对象。
他担心利筝此刻正独自处理着棘手的事,以及……这是否又是她下意识将自己隔绝在外的惯性使然。
然后,他回复了那两个字,收起手机,转身,原路返回。
他没有直接回医院。
他走向停车场,坐进驾驶座,却没有立刻发动引擎。
车厢内一片寂静,他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目视前方,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极轻地在方向盘顶端叩击着。
像是在规划最优行车路线,又像是在进行某种系统性的清算。
几分钟后,他驱车前往常去的那家专业书店,在医学文献区停留了将近一小时。
随后,他回到医院,参加原定于傍晚的一场科室病例讨论会,在会上就一个复杂病例提出了手术入路建议。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提出那个建议前的短暂沉默里,他脑海中闪过的,不仅是磁振造影,还有对利筝所处情境的快速推理,以及那幅他最终未能得见的《寒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