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云城,被一层灰蒙蒙的薄雾笼罩。
天际线与远山都失了轮廓,整座城市被扣在一只巨大的、浸了水的玻璃龛里。
沉闷,压抑,透不过气。
利筝一夜浅眠,那段被搁置的对话、周以翮冷静的“去吧”、还有那个如同幽灵般存在的二手手机,在她脑中交织盘旋。
连续数周跨国奔波积累的疲惫、秋拍关键节点不容有失的压力、昨日藏品运输突发的意外、以及情感领域这场无声风暴……
仿佛正联手侵蚀她。
她清晰感到来自内部的失序,一种她期待的,但逐渐失去掌控的混乱。
她需要一种能让自己重新找到锚点的东西。
不是温助理井井有条的日程表,不是拍卖目录上的数字。
她需要一种更原始、更关乎本质的确认。
几乎是一种本能,她想到了周以翮。
想到他公寓里那种一尘不染的、近乎冰冷的秩序感,想到他这个人本身所代表的绝对理性。
更重要的是,她莫名地、强烈地想喝青苹果汁——那种酸涩、清冽、带着鲜活生机的味道,是对抗她内心这种疲惫的最佳解药。
她没有预约,直接开车去了云顶半岛。
站在1702公寓的门外,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门框上方。
不等她按铃,周以翮便打开门来。
他穿着简单的灰色家居服,头发微湿,像是晨跑后刚沐浴过。
他没有问她为什幺来,只是侧身让她进去。目光在她缺乏血色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处理好了?”他关上门,声音平静。
“嗯。”利筝低低应了一声,脱掉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种虚脱感让她膝窝稍软。
同时,身体开始自主回忆起与他肌肤相贴时的温热,那记忆如此鲜活,与她此刻精神的疲惫形成了尖锐矛盾。
她一时之间无所适从。
她没看他,径直走向客厅,在沙发坐下,蜷缩起身体,像一只寻求庇护却无法放松的猫。
“过来坐这边。”
周以翮的声音从厨房那边传来,不是命令。
是一种更有效的提议:“沙发上容易睡着。”
利筝擡眼,看到他已经站在料理台前,正清洗一篮深紫色浆果,背脊挺直,肩颈线透着一种职业赋予的、惯常的稳定。
她沉默几秒,还是依言起身,走到岛台旁的高脚椅,坐下,赤着脚,小腿轻轻晃荡。
她看着他,目光像精密的传感器,捕捉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我想喝青苹果汁。”她说。
周以翮沉默地看了她几秒。
冰箱里有青苹果,是因为这是他认可的、少数能满足他苛刻标准的健康水果之一——酸度明确,纤维清晰,不含冗余的甜腻。
他想起某次在他公寓,她打开冰箱找水,看到那排列整齐、翠绿醒目的果子,曾随口问过:“为什幺总是青苹果?”
他当时正低头看期刊,回答言简意赅:“不甜。”
也正因如此,他清楚地记得,她当时掂起一个看了看,又放回去。
他没有问“怎幺突然想喝”,也没有质疑。他只是转身走向厨房,从冰箱里拿出几个青苹果,流水冲洗,放在砧板上。
手起刀落。
果核被精准剔除。
动作快、稳、准,没有一丝冗余。
苹果被切成均匀的小块,落入旁边那台不锈钢榨汁机的集杯里。
她忽然想起许澄——那位同样高效、涂着裸色甲油、将白色郁金香放在周以翮办公桌上的女律师。
利筝看着这双手。这双在手术室里掌控着生杀予夺的手。这双此刻正为她切苹果的手。
她内心的混乱与他的秩序形成了绞杀。心里那头被驯养得看似温顺的野兽,忽然轻轻骚动了一下,龇出了尖牙。
如果……如果能让这种冷静的秩序也出现一丝裂痕呢?
如果……能让他也感受到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类似于她此刻的混沌呢?
是不是这种令人窒息的状态就能被打破?是不是她内心的混乱就能找到一个出口?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带着诱惑力窜起:如果……伤了这双手,会怎样?
这双他引以为傲的、承载着他全部价值与信念的手。
如果让它们变得颤抖、不再稳定,再也握不住手术刀……
他会崩溃吗?会失控吗?会露出那种她从未见过的、彻底破碎的表情吗?
这是一种扭曲的求助。
是一种想要通过共同承担痛苦来建立连接的黑暗冲动。
榨汁机工作的轰鸣声短暂充斥了空间。
很快,汁液分离完成,墨绿色的苹果渣被留在滤网里,清透的浅绿色汁液流入下方的玻璃壶。
周以翮按下开关,噪音停止。
他拔掉榨汁机的电源插头——那是一个很常见的三孔插头,连着一段约一米五长的白色电线。
插头被拔下后,自然垂落在料理台墙面插座的正下方,距离水池不过半步之遥。
接着,他手腕平稳地倾斜一个角度,将壶中的清绿果汁注入旁边干净玻璃杯里,恰好八分满,没有一滴溅出。
再接着,他拿起玻璃壶和带有锋利刀片的榨汁组件,转身走向水池。
他先用水流冲掉大部分果渣,然后习惯性地、极其熟练地,徒手清理卡在刀片底部和缝隙处的残留物。
他洗得很仔细,指腹轻擦过锋利的刀片边缘,动作稳定得令人发指。
水龙头开着,流水哗哗,一定程度上干扰了细微的听觉。
此刻,那套着锋利刀片的旋转组件,浸在水流中。而周以翮的双手,正毫无防护地在其中操作。
利筝的视线盯住那双在水流和刀片间穿梭的手。
她无声地从高脚凳上滑下来,像猫一样靠近水池。她的借口可以是伸手去拿玻璃壶,或者假装要帮他冲洗。
她靠近他身侧,目光紧锁着周以翮移动的手指和水中若隐若现的刀锋。
她计算着角度和时机,只需要一个看似不经意的碰撞——她的手肘“不小心”撞到他的手臂,让他的手指在那一刻,以更大的力度划过刀片的刃口……
就在她试图擡起手臂,即将付诸行动的刹那——
她耳边突然响起教授的请求:“请照顾好他……我们需要他这双手,和这颗大脑,持续为这个世界工作很多年。”
周以翮恰好关小了水流,转过头来。他看见她靠近,似乎误解了她的意图,以为她是等不及了来拿果汁。
他没有流露出任何被打扰的不快,甚至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纵容的无奈。
他微微俯身,用一个沾着清冽苹果香气和水汽的、微凉的吻,轻轻印在她的额头上。
“小心弄湿衣服。”他的声音温和,带着刚做完一件日常琐事后的松弛,那是一种完全不设防的关怀。
“拿去先喝,去沙发上坐好。”
那不是审视,不是探究,更不是她惯常玩弄和期待的任何一种充满张力的情绪。
那是一种纯粹的、甚至带点哄慰意味的疼惜。
她耳边响起他读希波克拉底誓言的声音,那晚在岙城,他说给她听:“我愿尽余之能力与判断力所及,遵守为病家谋利益之信条……我愿以此纯洁与神圣之精神,终身执行我职务。”
此刻,那誓言中的“纯洁”与“神圣”二字,像两根冰冷的针,直接刺入她沸腾的恶念。
那个预想的碰撞动作显得如此卑劣和龌龊。
那股疯狂的破坏欲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清醒和一丝……
慌乱。
她的手滑落,轻轻撞在橱柜门把手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小心。”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温热湿润的掌心立刻包裹住她撞到的手背,然后检查是否有撞伤。
他指腹有长期握持器械留下的薄茧,触感清晰、真实,悍然撕裂她脑海中那个冰冷危险的幻想。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干,仓促地抽回手。
她迅速拿起旁边那杯青苹果汁,指尖冰凉,逃也似的,快步走向客厅的沙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