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拉霍亚回到云城,像是从一个情感浓度过载的戏剧舞台,踉跄着跌回了按部就班的现实。
咸涩海风与灼热情感被迅速置换为云城特有的、混合着江风与尘埃的干燥空气。
时间在这里恢复了它惯常的、飞快的流速。
周以翮一头扎进医院,手术、会诊、学术会议接踵而至,神经外科的节奏本身就是一剂强效的麻醉剂,足以暂时压制那些侵入他意识核心的纷乱信号。
他主刀的几台脑干肿瘤切除手术,耗时漫长,精度要求极高,如同在生命的禁区走钢丝,不容许丝毫分神。
病例研讨、带教年轻医生,日程表被填充得密不透风。
他在深夜回到那间过于整洁的公寓,站在空旷的客厅中央,拉霍亚登机前那场未及深入的谈话,偶尔会像幽灵般悄然浮现。
谈什幺?如何谈?
疲惫如同厚重的潮水,总是先于思考席卷而来,将他拖入短暂的、无梦的睡眠,将一切悬置。
利筝也同样忙碌。
她带着温助理飞了一趟欧洲,穿梭于伦敦、巴黎的拍卖行、私人藏馆和古董商之间,为即将到来的秋拍敲定最后几件重量级藏品。
谈判桌上的博弈、对藏品真伪与价值的判断、安排运输与保存方案,每一环节都需她全神贯注。
温助理敏锐地察觉到老板比以往更加沉默。
那是一种向内收紧的、带着重量的沉默。
她体贴地减少了不必要的交谈,只是将行程、资料、会谈纪要安排得更加井井有条,像一道无声的屏障,替利筝隔开了外界的琐碎。
他们之间并非完全没有联系。
偶尔会有一两条极其克制的信息,在各自忙碌的间隙,跨越时区悄然抵达。
利筝会在落地某个城市后发一条:「已到。」
周以翮可能在刚结束一台手术后的间隙回复:「收到。祝顺利。」
或者他回到寂静的公寓,会发去一句:「降温了。记得添衣。」
利筝会在几个小时后,于她的会议间隙回复:「你也是。」
又或者,周以翮会在某台重要手术成功后,收到利筝发来的简单两个字:「恭喜。」
他则会回:「谢谢。」
偶尔,极其罕见地,周以翮会在看到某篇与她当前项目相关的艺术评论时,将链接转给她,附言仅二字:「参考。」
利筝的回复同样精炼:「有用。谢谢。」
礼貌,疏离,像隔着一条宽阔的河流互打信号,绝口不提河面下汹涌的暗流。
那场需要被定义的对话,被心照不宣地无限期搁置了。
直到那个秋光澄澈的下午,在云城会议中心。
数十米高的巨大中庭将空间分割成两个不同的世界。
东侧,古籍修复会议的会场,安静得能听见时间流淌的声音,空气里绕着旧纸、墨香和天然浆糊的温醇气息。
在那里,连光线都变得沉静、迟缓。
西侧,神经医学会议区域则奔涌着一种锋锐的生命力。
场内巨幕轮番切换着高精度的人脑三维建模与全脑介观神经联接图谱。
扬声器里传出的是经过机器优化的、语速极快的英文学术报告,每一个音节都承载着前沿发现与思辨的密度。
整个空间沉浸在高度专注所形成的低频共振里,是由思考汇聚成的、物理性的压力场。
利筝刚结束一场关于古代绢本修复技法的深入讨论,正与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修复师颔首道别。
她转身,目光下意识扫过中庭,脚步突然顿住。
周以翮站在那里。
他稍微侧身对着她,身形挺拔,正低着头听一位年长同事说话。
他今天穿一套深灰色西装。
几周没见,他瘦了些,外套下的肩线似乎更显利落。
好像感应到她的注视,周以翮正在回应的话语有了一个停顿。
随即,他擡起头来,目光穿过流动的人群,与她骤然相接。
没有惊讶,没有闪避。
他先对同事微一颔首,结束了谈话,然后转身,面向她。
步伐沉稳地走近,在一步之遥处停下。
“忙完了?”他开口,声音里带着连续学术报告后特有的、被刻意压平的沙哑,
“刚结束。”利筝擡眼看他,注意到他眼下淡淡的阴影,“你们会议间隙?”
“嗯。休息一刻钟。”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像在确认什幺,“你脸色有点白,没休息好?”
“倒时差。你呢?手术还顺利?”
“都顺利。”他简略回答,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最近的手术成功率都在预估区间内。”
他分享了一个经过高度概括和脱敏的工作状态。
她微微点头,一时无言。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沉默,中庭的嘈杂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他手中似乎虚握着什幺,又松开。
“我那边……”他看了眼时间,示意会议即将继续。
“好。”利筝应道,没有多余的话。
没有多余的告别。
没有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
他凝视她两秒,然后他转身,走向他的同行。
利筝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挺直、冷静,一如往常。
就在他即将融入那群人之前,他的脚步有了一瞬间的停滞,左肩向后侧了不到一度,是一个极微小的、欲回头的趋势,但最终,肩线复位,他还是径直离开了,没有回头。
那个未能成型的回头,好像诉说着挣扎:渴望靠近,又需要空间;思念存在,但更需要尊重。
夜幕低垂,为云城会议中心披上一层暗蓝的毯,白日的学术喧嚣散去,只留下顶层那间宴会厅亮着璀璨灯火。
这场晚宴由一家私人基金会牵头主办,旨在促进生命科学与人文艺术的深度对话与资助。
嘉宾名单囊括了顶尖学者、生物科技巨头、博物馆馆长、重要藏家,以及探讨科技伦理的先锋艺术家。
利筝原本打算直接回公寓,让时差在寂静中自行消解,但基金会董事长的亲自邀请让她难以推辞。
她最终还是出现在了晚宴的入口。
空气里是被体温烘托的、层叠交织的昂贵香水气息,浓腻、刻意。
交谈声是压低的、富有实质内容的;笑声短暂、克制,更像是一种社交礼仪的标点。
利筝拒绝了几位相熟藏家的寒暄,端着一杯气泡水,目光刻意掠过全场——然后定格在窗边那个孤峭的身影上。
他没有与医学界的同僚们扎堆,只是独自一人站在那里。
他显然早已察觉到她的入场。
因为在她看到他的瞬间,他便转过头,目光穿越人群,精准落在了她身上。
没有微笑,没有招手,没有任何暗示性的动作。
他就只是那样看着她,眼神沉静,等待着她的反应。
利筝的心脏在肋骨下清晰地撞了一下。
她可以轻易转身,借口疲惫离开,维持住这脆弱的平静,将那个未成型的回头和所有未解的矛盾继续封存。
温助理的车就在楼下,她可以坐上车,返回她那间能俯瞰全城、却同样空旷的公寓。
路径清晰且安全。
但她的脚步,却像有了自己的意志。
她朝着落地窗的方向,一步步走过去。
周围的笑语、碰杯声、低声的交谈,都淡化为一片模糊的背景音。
她在离他一步半的距离停下。
这个距离,比下午相遇时稍远,但仍处于可亲密交谈的范畴。
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冽的须后水味道,混合着想象中消毒水残留的气息。
这熟悉的组合,让她的小腹突然收紧,直至指尖都泛起微弱的酥麻。
那些他在她身上留下的瘀痕,在皮肤下悄然苏醒,此刻正隐秘地发烫。
她倏然回神,意识到这短暂的失态,她开口,说:
“没想到你会来这种场合。”
周以翮的视线完全落在她脸上,那目光细细描摹着她的眉眼。
“议程的一部分。推不掉。”
他顿了顿,问:“你呢?”
“基金会董事长的面子,总要给的。”
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
“下午忘了问,”周以翮忽然开口,话题转得有些突兀,“伦敦的秋拍,准备得顺利?”
利筝怔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他注意到了她之前信息里提及的行程。
“嗯。敲定了两件重要的明代书画。”
“那就好。”他应道,目光依旧锁着她,然后像是随意地,又像是刻意地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我明天下午,没有安排。”
这句话,像一个被平静递出的、未设定坐标的导航界面。
他将一个空白的、可能发生对话的时间段,摆在了她的面前。
接不接,如何接,再次回到了她的手中。
那个悬置的对话,那段被刻意冷却的关系,似乎再也无法仅仅依靠距离来维持平衡了。
“是吗?”
她轻声回应,没有立刻做出承诺,但也没有回避:
“我明天下午,打算要去美术馆看新到的展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