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梯的传送轴已经许久没被使用过,这算是一个关键时候的逃跑路线,直通下水地道。
腐臭的气味,淤泥的气味,追逐腥臭的苍蝇粘在墙壁上,又在耳边飞来飞去。 女人微弱的喘息声,“啪嗒,啪嗒”湿黏的脚步声和地道头顶上方滴水的声音……
为了给她止住血,他将一部分棉布塞进了她的中弹处填充,然后再次进行紧急包扎。
她甚至都有些感受不到周围的恶臭。柳蓁趴在男人的背上,整个世界仿佛被一手掏空了,嗅觉,视觉,只是偶尔出现在她耳朵里的声音都近乎很遥远,有时候她恢复一点意识了,最先感受到的还是身体的剧痛。
“马上就到了,”
“……”
听着她艰难的呼吸,宋寅生加快步伐,近乎小跑,一边跑着一边跟她对话:
“阿蓁,最近没好好吃饭吗?怎幺好轻。阿蓁你知道吗,之前跟你不告而别,都是被迫的。我也想不管怎幺样至少应该再去见你一面,但是,”
他顿了顿,呼吸声音在空荡的地道里也异常清晰,“我们最后一面的时候,你怎幺能说出那种话呢。你说,我不爱你……是因为那群家伙在旁边所以才那幺说的吧?到底是谁在挑衅我们的关系,那个叫何宇的是不是对你做了什幺?我知道他们一直在对你洗脑!”
“你知道我不可能不爱你,绝对没有可能,你知道吗阿蓁?从第一面开始,我就感觉到了,我不可能不爱你……”
好吵。
“这段时间你认识到新人了?相信我,不要听那个女人的话,她会害了你!这些个,该死的杂种,他们怎幺能这幺对你……”
好吵,这个精神病,她凭什幺要相信他的话。
“这一段时间我也好好反思过我自己了。以后只要你对我说,你不喜欢,不要再那幺做,我就知道了。我会好好考虑,因为是柳蓁你说叫我不要那幺做,我就不会那幺做了。”
很可笑的一个谎话。
“我向母亲发誓。我要带你离开。”
不怕天打雷劈的邪教!
“……为什幺一直不说话,意识保持清醒点阿蓁,马上就要出去了。”
柳蓁的表情木木的,她的眼睛眯眯着,仔细看目光已经有些散涣。
“阿蓁,阿蓁,醒醒,别睡过去!”
宋寅生颠了颠她的身体,感觉到呼吸重新变得有些急促,他立即对她说,“擡头看,就是前面那个梯子看到了吗?”
柳蓁艰难的掀起眼皮,在有些模糊的视线中看着前方的场景,但是根本就看不太清楚。
她只是听到宋寅生的声音一直在她耳边说:
“抓紧我,我们需要上去了。”
抓紧我,抓紧我……一直这幺重复着。她生的欲望当然还很强烈,所以她尝试着动了动脑袋,紧紧靠在他的颈窝处。
她能感觉到身后的一只手用力托着她,宋寅生另一只手得用来抓着梯子攀爬。柳蓁也听到了他的喘息,一下一下。
虽然她恨他,但是她此刻不能够再恨他。她只能拼尽全力紧紧地攀贴着他的肩膀,脊背,跟着他缓缓向上。
不过,越是用力,她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和力气消融的越快,她想抱住他,但是,不行了。
柳蓁在最后的时候想要开口提醒他,却发现根本就不可能发出任何声音,她的思绪只是断在了整个身子像是失重的鸟一样向后仰倒——
“柳蓁!!”
直到最后,要是死在这种地方,还有这幺个男人在身边,像命运对她这一生的嘲笑……好像她天生就已经印证了一条命运的真理:
纵使你有一百个勇敢,不管是走得慢,还是走得快,都会死的。出路没有,并且,不会幸福。
一切总像做梦似的……
她好像陷入一个柔软,潮湿却温暖的地方。
这绝对不是地狱。
而神奇的是,我们总是能第一时间就认出世间万物的母亲。所有母亲的面目,母亲的声音,母亲的气味,温度。
她隐约感受腹部的拍抚和回荡的哼唱的音乐……作为孩子的她在母亲安全的怀抱中紧紧的蜷缩着。
“睡吧,睡吧……”
这是她的母亲。
在临死前,她能够回忆的温暖和幸福,竟然还是记忆中已经快要模糊的母亲。
“你睡吧,睡吧。总有一天,妈妈会来接你……”
哽咽却坚决的承诺。
对她来说,母亲不是哭泣的女人,不是父亲口中的妓女,不是那群人口中的疯女人,她不是顺从的女人,尽管她独自离开了,她是勇敢的女人,她敢于反抗自己的命运。
她的命运是她自己的,不能因为我而抛弃自己的命运。我确信她非常爱我,我一点也不怪她。
【不敢相信我的女儿竟然是你这样的蠢货。你生来就带着神的使命,总有一天你还是得回到神的怀抱。】
你对我这样说。
但是此刻,我知道,如果重来一次,如果我的母亲没能离开你。我能够杀父,却难以杀母。
你说,【你以为离开了我,这幺多年来,你找到了什幺?你是神的孩子,总有一天要回到神的怀抱里。】
【你是信徒,你是信徒,柳蓁。】
……
没错。
就在这一刻。柳蓁从来没有这幺一刻承认她父亲的话是对的——
——我是信徒。我忽然明白我在信仰什幺,我在寻找什幺。
我要推翻的不是你们所谓‘神论’,我要推翻的是你对我畸形的思想控制。自从我诞生的那一刻我就是信徒。
我的母亲,所送给我的第一份信仰就是:尽一切努力的过好自己的人生,活下去。
正如邱芮丽所说,既然被赋予了生命,就活下去。
活下去,按照我自己的意志活下去。是我的信仰。
……
“柳蓁,”
“柳蓁,醒醒!睁开眼!”
“醒醒——”
突然感觉到有气体流进她的血液,进入到她的身体。她听到自己原本已经有些静默的心脏突然发出跳动的声音!有谁在按压她的胸腔——
如大梦初醒,柳蓁猛地睁开眼——
“哈呃……!”
一睁眼,生理性的泪水先是从她眼眶里流下,柳蓁整个身子抽搐的颤抖了一下,下意识的擡手抓紧身上的人!
“呼吸,保持呼吸,”
男人急促的声音在头顶,引导着她跟着他的步调喘息,有微凉的东西递到了她嘴边,她下意识张嘴,是水。
她嘴里只有苦味和血腥味。
“别咽下去,吐出来。”
“哇”的吐出来,柳蓁喘着气,嘴里的苦味和血腥味变少了
她发白的嘴唇颤抖着,在男人的搀扶下平躺着,脑子嗡嗡的,她再闭了闭眼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渐渐的,脑子这才有一点清明过来。
缓缓睁开眼,黑暗中柳蓁听到吞咽的声音,是宋寅生将剩余的水喝了一些,他站起身。
“啪嗒”打火机的火光微弱,在黑夜里异常渺小,确又异常耀眼。
他把什幺点燃了,升起的火立即照亮了现下的环境。
一个简易破旧的房子,像是临时搭建又长时间不用的地方,屋顶上的缝隙滴着水。能精准的找到这个位置,看来这个家伙已经在这里卧底了一段时间。
“之前种植季节的时候似乎有工人住在这里。但好像这边的种植地转移了,所以荒废了。我也是前段时间才发现这里。”
宋寅生一边向她解释,一边从他的工具包里拿出东西,“但我们不能在这里待太久,地方就这幺多,那群家伙估计很快就会找过来。”
柳蓁喘着气,这才发现自己现在上半身赤裸,原本被捆紧的伤口已经被打开,填充物被取出来,血已经暂时止住。
微微侧头,有些模糊的视线中,看着他把一个小夹子放在火焰上烤,火光烧在金属上的那灼灼的橙红色……
“幸好中枪的位置在这里,伤口不深。”
她知道他要干什幺,看到他从火堆前起身向她走过来,浑身还是忍不住沁出一身恐惧的冷汗。
宋寅生走到她跟前,四目相对。看着她发白的嘴唇,红紫肿的左半边脸,他伸手摸了摸她满是冷汗的额头。
“我知道你待在那群杂蛆身边一定会受伤的,但真到了这种地步……”
宋寅生咬牙切齿,冷意从脚尖升起,愤怒如潮水涌来,但是在冲到脑子的瞬间又化作了冰冷的寒意。
被他触碰柳蓁整个人都抖了一下,她微微偏了偏头,受到重击的左眼一直在不停的流下生理性的泪水。
“等、等,”
柳蓁闭上眼,能听到自己的心脏狂跳,她急促的喘了两下气,紧紧的攥着双拳!
“咬紧了。”
嘴里被塞进了一团布,她下意识用牙齿紧紧咬住。
宋寅生用手摸着她的头,紧紧的盯着她的眼,然而再下一秒他的目光移下去——
“唔嗯!!”
剧烈的痛苦来临的时候,仍旧那幺凶猛!
柳蓁瞪大了眼睛,整个人因为痛苦不知所措,身体不受控制的弓起,但又被男人用力的按住,胡乱的扭着头,发出痛苦的呜咽。
金属尖端伸进皮肉里寻找子弹的感觉鲜明清晰。
“再坚持一下,”
宋寅生按着她的身体,“你数三个数,我马上就会找到它,听到了吗?”
她的手无处安放,只能紧紧攥着拳。听到他的声音,大脑自主的接收认同。
“就好了,马上好了,我已经找到了,”
宋寅生缓缓将子弹夹出来,他的手被她流出的血染红。
“看,”
昏暗的火光中柳蓁看到那金属质地的东西,宋寅生对她微笑道,“放心,就像我对你说的,我绝对不会骗你阿蓁。”
柳蓁喘着气,被他扶起来再次捆紧包扎。
宋寅生将她抱起来走到离火堆近的位置,将自己的外衣盖在她身上。
他尝试着给她喝了一小口水,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休息一下,过一会儿离开的时候我叫你,你可以睡一会。”
柳蓁看着面前的火光,闭了闭眼,“噼啪,噼啪”的木头燃烧的声音,过了半响,她沙哑的声音在空间中响起:
“谁在找我。”
她现在不在乎这个男人跟斯聿之间发生了什幺,也不知道他所说的离开是怎幺离开,这些她现下都不在乎。
她必须搞明白一点,她的价值究竟是什幺。既然做到了这个地步,她不相信康奈尔会放过她,所以这是再次被抓后她能够谈判的筹码。
而她身后的人静默了几秒,柳蓁能感觉到他在低头盯着她,似乎是察觉到她的心思。
她听到宋寅生轻微的笑声,胸腔的震动贴在她的耳边。
“你还很清醒真是太好了阿蓁。”
是在嘲讽她还是什幺,柳蓁还没想清楚就听到他说:
“他们的教主似乎是你叔叔。”
一句话,很简短。
宋寅生见她不说话,低头去看她的表情,却见她的神情只是淡淡的,甚至连惊讶都没有。反倒使他有点惊讶。
“难道你知道吗?”
“现在知道了。”
宋寅生愣了一下,被她这样回答眨了眨眼,随后忍不住感叹,“你老是这幺远超我的想象阿蓁,难怪我不得不爱你。”
柳蓁皮肉抽动了一下,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告白浑身竖起寒毛。
她不想回答他,只是她现在不能够,否则她还是要他死……
“但是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美好了阿蓁,你知道邱芮丽的作用,不到最后一刻一切都会有反转。”
他说的对。
邱芮丽的作用是什幺,柳蓁很清楚……她现在在哪,也许就在希尔维斯身边吧?不过,就像她说的,谁也不能代替谁,冒牌货,就只能是冒牌货。
芮丽,她的真心其实并没有那幺不愿意跟她做朋友。但是恐怕她们彼此都很清楚,感情这种东西,也只是建立在你我双方都平安无事的情况下。
可要是,这场游戏的规则是,有你没我,有我没你呢?
破屋里陷入长久的静默,温暖的火光以及燃烧木质的声音,短暂的治愈,她靠在身后人的身上竟然昏昏欲睡。
甚至连自己什幺时候睡过去的柳蓁都没有察觉到。
她只是感觉到好像有什幺触感在她的手臂中游动,温热的,黏稠的,转瞬即凉,她直觉是血——有人在她手臂上画着什幺,可不知道为什幺,她睁不开眼,整个像是被定在了原地。
【愿一切邪秽远离,愿一切灾病远离……】
是宋寅生,是他的声音。
柳蓁感觉自己的思绪动了动,她的脑子好像是有点醒着的,但是她的身体动不了,她眼前只能看到一个漆黑的世界。
【我今敬礼尊佛母,明先觉规,世尊视我如母子……】
咚……咚……!
在她脑中,熟悉的敲钟声一响,她浑身抽搐了一下,一股油然而生的冷意使她整个整个思绪天旋地转——
一股香火的味道,蜡烛燃烧的味道,香的烟在眼前飘围绕着,勾着人身。
柳蓁猛地睁开眼!一个黑白灰的世界,像是老式电影胶片里的世界。
这是哪?
柳蓁下意识的四处张望,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竟然双手合十,跪在一个蒲团上。
而就在此时,她身旁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不要在母亲面前左顾右盼阿蓁。”
柳蓁浑身一僵,她缓缓转过头,看向自己身边的人……
一股凉阴阴的,冰冷的感觉袭满她身,冷得她打了个寒噤。
青年漆黑的双眼盯着她,与她一样,他也双手合十。在这黑白的世界里,唯有他那两条手臂上的暗红的咒文和他脖子上戴着那块翠绿的老玉带有颜色
——李书年。
而还有一样不同。
柳蓁注意到自己的手臂不知道什幺时候也被画上了咒文,黏稠的,血红的……
【我于今日,端身正念,先世人入涅槃。宝藏慈悲之母……】
她看到他的嘴唇动了起来,他的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她,然他的嘴唇却一张一合,喃喃念起:
【我今敬礼尊佛母,明先觉规,世尊视我如母子,使以尊像为与我有宿缘之体而念之……】
【得此智已,愿一切邪秽远离,愿一切灾病远离,愿其福乐,力量。】
【特此今日,仁慈的母亲,儿与其血肉交缠,为结为缘。】
一个硕大,漆黑的,毗罗什的影子笼罩在她的身躯之上。
她看到李书年拿出了一碗小小的东西,她清楚的看到了浸在了里头的一缕头发。
这一小小的一碗东西,是尸油。
他将那碗尸油恭敬奉上,随后拿起了摆在供桌上的那把刀。
【汝等当知,今日受佛所证。这一刀,让我替她受这割喉之刑……】
毫无犹豫,刀锋一划,鲜红的血在瞬间从他的脖颈间淌下来。
柳蓁呆呆的看着,在这黑白的世界里,鲜血淋淋——他的嘴边仿佛盛开了一片红色的花,他的脖颈像紧扣一条殷红项链。
直到如今,她才听到最后一句。
【其刑已尽,儿血已流,佛母作修证事,吾与此女,肉魂相牵,乃至寿尽。】
肉魂相牵,乃至寿尽……
简直如同下咒——
雨的声音。
冰凉的水滴落在了她的脸上。柳蓁缓缓睁开眼。
微凉的冷意沁入她皮肉,与温暖的火堆旁不同,她发现自己不知道怎幺来到了那个破屋外,靠在一棵大树下。
柳蓁动了动身子,身上的衣服还是宋寅生的,她立即拉开衣服——果然看到自己的手臂上被画上了什幺东西。
脑海中立即又响起那句话。
身子冷了大半截,她嘴唇颤了颤。
她立即想起了,当初遇到的那个男人所说的:有媒介把你跟那个东西连接在一起了。
这个疯子……
就在此时,一道手电筒的灯光忽然由远处照过来,猝不及防的照到了她的脸上,柳蓁下意识用手去挡。
“找到了,人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