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川的雨总是下得太久。
江风裹着湿气,从高架桥底一直吹到CBD的玻璃幕墙上,像一面起伏的银色幕布般,明亮而洁净。
人们在这里活得很讲究。
他们会为一盏台灯选品牌,为孩子挑最好的国际学校,为婚姻选择门当户对的队友。
他们谈论生活质量、江湾别墅、当季限定,也谈论音乐节、艺术季、咖啡馆、心理咨询、月付两万的健身房。
在这座城里,体面是成功的通行证,也是真心的墓志铭。
邱易从初中开始就在湛川念书,就连大学也没离开这里。
这天七点不到,她等在寝室门下,背后是灰白的天光,脚边是一只沉甸甸的行李包,看起来像要出远门。
她本该在图书馆复习,准备大二下学期的期末考。
“同学,这幺早就出去啊?” 宿管阿姨打着哈欠,拎着钥匙过来开门。
邱易转过头,笑了一下。
“是的阿姨,今天回家一趟。”她说。
阿姨擡头看了一眼,才认出来,她是那个几乎每天都守着七点出门去自习的学生。
女孩穿着浅灰色的修身上衣和宽松牛仔裤,姿态挺拔,马尾松松地扎在脑后。她皮肤白,气色很好,唇色天生偏红,眼睛极黑。
几缕碎发贴在脸边,柔化了立体五官带来的艳丽感。而她笑的时候,眼尾上挑,嘴角有一点小小的梨涡,看起来乖顺而亲切。
阿姨看着她,心里喜欢,笑着说:“还是女儿好啊,知道恋家。”
钥匙在指间一转,“咔”地一声,门开了。
“谢谢阿姨。“邱易回头道谢。
门外的天色彻底亮了。
雨下得细,像一层薄雾。邱易撑伞走出校门,拦下一辆空出租车。
“去澜江花园。”
司机应了声,把雨刷调快。
这时还没到湛川的早高峰。街道安静,车流稀疏,广告屏在灰蒙的天色下闪动着,那是江湾区新楼盘的渲染图。
邱易靠在后座,闭眼休息了一会儿。
二十分钟后,出租车停在一处安静小区的门口。
澜江花园是湛川最老的高端住宅区之一,路两旁种满了樟树,往里看去更是一片绿意。
她付了车费,提着行李下车,站在门禁口等了片刻。直到一名背书包的小学生推门出来,她才赶紧擡脚,顺势跟进。
A3栋,七楼。在心里默念着。
站在他的公寓门前,邱易放下行李和那把还在滴水的伞。
她从兜里拿出一包纸,先擦干掌心,又低头擦了擦被雨溅湿的鞋面。做完这些,她才深吸一口气,擡头看向门锁。
一般来说,只有三次机会。
她想了想,输入第一个组合。
不对。
她没意外,也没失落。换了一个组合。
“滴——”。又是红灯。
雨天的湛川很凉,她把手缩回袖口里焐了焐,眼睛盯着那块门锁屏幕。
还有最后一次。
她抿了下唇,输入第三个组合:1,4,0,8,2,1。
一声轻响,门锁解开,红灯变绿。
真够变态的,邱易心想。
她推门进去。
每一扇窗都拉着最厚的遮光窗帘,屋里昏暗得像没有时间,空气里混着淡淡的木质香氛味,仔细闻还能闻出一丝果香。她脱下被雨打湿的外套,换下鞋,穿着袜子踩在地板上。木地板冰得像覆了一层薄霜,脚底有些凉。
邱易从没来过这套公寓,眼睛慢慢适应黑暗后,她才看清一点轮廓。
大概是个百平的三居室。
玄关正对着客厅,黑色的皮沙发、低矮的茶几、深色木纹地板,茶几上摊着一本医学杂志,旁边是一只黑色香薰瓶。靠墙摆着书架,整整齐齐,连封面颜色都被分了区。
很整齐,很像邱然。
她往里走几步,踩过地毯的边缘,走廊尽头是一扇半掩着的卧室门。脚步在那门口停了一瞬,邱易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
出乎意料的,床上侧身睡着一个男人,他呼吸平稳,睡姿舒展。
上次见到他,是五个月零三天前。这是自她出生之后,和他分开最长的一段时间。
“邱然。”她轻轻地出声喊他。
他没有反应。
邱易心里那点委屈膨胀开来,她盯着他睡着的脸:肤色白皙,唇色红润,像他们的妈妈。但邱然的轮廓更硬朗,五官线条锐利,睫毛很长,更像爸爸。
真可恶。
她走过去,俯下身,伸手轻轻扯他的耳朵。
邱然昨天陪院里领导吃饭,白的红的啤的,掺着喝了好几轮。这会头疼欲裂,耳朵也疼。被那一扯惊醒时,他下意识皱眉,还以为自己没醒透。
“……小易?”看清她的脸后,他缓慢坐起,靠在床头,神情由困惑变为无奈,“你——怎幺找到这里的?”
他声音低哑,带着宿醉后的沙哑与迟钝。
“你告诉我的啊。” 她立刻掏出手机,把聊天记录举到他面前。
他没看,因为已经全想起来了。
窗外的雨声忽然大了几分,夹着低沉的雷声,打在窗玻璃上。
邱然沉默片刻,从床上起来。
他拿起自己的拖鞋,放到她脚边,语气平淡,却不容拒绝:
“穿上。”
她顺从地穿好了鞋。
邱然起身进了浴室,几秒后,他拿出一条干毛巾,递到她面前。
“擦头。”
邱易接过毛巾,听话地擦着头发,吸着鼻子闻他毛巾上淡淡的皂香味。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邱然走到衣柜前,自顾自开始换衣服。
他没有避开她的视线,就那样当着她的面自然地脱下睡衣,背肌在灯光下微微起伏,那是长期自律训练才能保持的身体线条。
可他的动作坦然得过分,仿佛那具身体从来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脱到只剩一条黑色内裤时,他才拉开衣柜,拿出最边上的卫衣和长裤,利落地套上。
“起来,送你回学校。” 邱易似乎有些烦躁,伸手揉了揉眉心。
邱易急得要哭出来,几步冲到他面前,神情倔强又执拗。
“我不回!”
“我就不回!” 她又重复一遍,声音更大。
“听话。”
邱然的语气平静,只是往后退了半步,像是在保持距离。
“小易,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哥没别的要求,就希望你好好念书,正常生活。”
“谁和你说好了?”她打断他,声音在抖,“我可从来没有答应过。”
她伸手去抓他的手腕。
邱然反应极快,侧过身避开,动作自然得像早就预料到她会这样。
他有些生气了。
“别耍赖,邱易,”他冷声道,“高考完那天怎幺说的?”
她愣住,眼神空了几秒,红润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
“我反悔了,” 声音颤得像在忏悔,“那天说的,全不作数。”
邱然笑了。
“小孩子脾气。”他叹了口气,顺手拿了衣架上的外套,走出卧室。“行了,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邱易心下一紧,她知道如果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