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

春拂柳
春拂柳
已完结 咕且

深夜,书房里只点了一盏孤灯。

崔愍琰坐在昏黄的光晕下,正在批阅公文。墨迹未干的宣纸铺了满案,手边一盏清茶已冷透。窗外风声飒飒,吹得烛火轻轻跳动,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

“崔大人,难道就不想要他的命吗?”

赵宗仁不请自来,推门而入时带进一股寒气。他站在书房中央,官袍上还沾着夜露。

崔愍琰笔尖未停,连眼皮都未曾擡起。“我和他不熟,更无往来。”他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我要他的命作甚?赵大人这话,恕崔某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赵宗仁向前两步,双手撑在紫檀木书案上,身子前倾,“京兆尹大人还有心思在这儿和我玩文字游戏?莫不是全然忘了三殿下的安排!”

烛火噼啪一声炸开,一时间空气里被填满了剑拔弩张的味道。至此,崔愍琰才终于搁下笔,缓缓擡头看向了暴怒的男人。此时,他的唇角虽然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可那双眼睛却冷得像结了冰的深潭。

赵宗仁最恨他这副模样。明明手上沾的血不比任何人少,却偏要作出一副出尘姿态。想到那些经由崔愍琰之手消失的政敌,赵宗仁从鼻腔里嗤笑一声:

“崔兄莫不是还以为自己能摘出去?还是说……”他故意拖长语调,带着恶意的试探,“你觉得远在南塘的母、妹能独善其——唔!”

话音戛然而止。

崔愍琰的动作快得只余残影。方才还端坐的人,此刻已掐着赵宗仁的咽喉将他死死按在书架上。

古籍哗啦啦震落一地,赵宗仁双脚离地,一张脸由红转青,眼球暴突,发不出半点声音。

可即便在做着杀人的事,崔愍琰脸上依旧没什幺表情。只在那句“母、妹”出口时,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泄露出一丝真实的不耐。看着赵宗仁徒劳挣扎的模样,他偏头轻笑了下,像是无奈,像是嘲讽,可即便如此,男人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未减。

窒息带来的恐惧终于让赵宗仁清醒。

或许不是恐惧,而是崔愍琰指尖那毫不掩饰的杀意。

“咳……崔、崔克你疯了……我是朝廷命官……”

“他楼朝赋难道不是朝廷命官?”

崔愍琰终于松手,任赵宗仁烂泥般瘫软在地。

男人慢条斯理地走到鎏金洗手盆前,仔细净手,用软绸拭干水珠,又从案头拿起一个白玉盒,蘸了些许膏脂,缓缓揉搓指尖。每一个动作都优雅从容,仿佛刚才险些捏碎人喉骨的并非这双手。

“哦,他正四品,你……从六品。”他背对着地上狼狈喘息的人,语气平淡得像在比较货品价值,“这幺算来,他的命可比你金贵些。”

无论是方才动杀心,还是此刻伪装温文,男人脸上始终挂着那副令人捉摸不透的浅笑。坐回太师椅,崔愍琰随手从果盘里拿起一颗油亮的熟板栗,在掌心轻轻抛接。目光垂落,看着地上如丧家之犬的赵宗仁,男人语气真诚得近乎欠揍:

“怎幺?赵大人莫不是自己不敢动手,才来求我吧?”

“你——啊!”

板栗破空而去,精准地砸在赵宗仁右眼。惨叫声中,乌青瞬间肿起。崔愍琰看着对方捂眼呻吟的狼狈相,脸上最后一点笑意终于消散殆尽。

书房里只剩烛火摇曳,将他没有表情的脸映得半明半暗。

“求人,”他声音冷了下来,字字清晰,“就要有求人的态度。”

“疯子!崔愍琰你就是个疯子!我要禀报三殿下,你——”

一块玄铁令牌破空而来,“铛”的一声砸在赵宗仁膝前。他捂着肿痛的右眼,迟疑片刻,终是弯腰捡起。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借着昏暗的灯光,只见上面赫然刻着“锦衣卫锦衣右所正千户”几个大字。他一时怔住,连眼睛的灼痛都仿佛忘了。

太师椅上,崔愍琰懒懒靠着,一手支颐,另一手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紫檀木扶手。虽已给出令牌,他心口却仍盘踞着一股难以纾解的燥郁。见赵宗仁握着令牌发愣,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讥诮。

“啧,”他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倦,“不是要杀人?赵大人怎还有闲心在此耽搁?”眼尾微挑,扫过对方狼狈的脸,“莫非是舍不得走了?”

“你……!”

“既然决意动手,就别浪费时辰。”崔愍琰打断他,语气转冷,字字清晰,“三殿下麾下,不养优柔寡断的废人。”

“崔愍琰,你简直——”

“来人。”崔愍琰不再看他,扬声唤道,音调不高,却足以穿透门扉,“送赵大人,去城南渡口。”

“城南渡口”四字如冰锥刺入赵宗仁耳中,他未尽的话语卡在喉头,一股寒意猝然从脊背窜起。他握着那枚沉甸甸的令牌,指尖发凉,此刻才真切体会到朝中同僚为何私下皆言崔愍琰“浑身邪气”。

此人虽早投靠三皇子,却将身份隐藏得滴水不漏,不仅为殿下铺路时游刃有余,就连除掉楼朝赋这颗钉子,竟也早已布好杀局,静待他人入彀。

城南渡口浸在灰蒙蒙的水雾里,风掠过江面,带着腥气。赵宗仁指节死死扣着那块玄铁令牌,寒意渗进皮肉。

“大人,埋伏都已布好,只等楼朝赋上船。”

“好,”赵宗仁唇间碾出低沉的一声,“今夜就拿他的命,为殿下祭旗。”

楼朝赋从南疆回来之后,朝中悄悄传起他“坏了根本”的流言。起初三皇子一党并没当真,不能人道又不是要死,总归楼朝赋还能活着和他们作对,那这流言于他们便意义全无。可后来楼朝赋吐了血,第一回他们是道听途说,第二回吐血虽被其舅遮掩,却逃不过三皇子的眼线。

一查,便挖出他身中奇毒、时日无多的真相。

赵宗仁望着雾气沉沉的江面,指尖在令牌的浮雕上反复摩挲。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三皇子下令时的情形。

画室内满墙悬挂的观音像无声俯视,每一尊都衣带翩跹、姿态悲悯,却都没有脸。空白的面孔在晃动的光影里,仿佛随时会浮出五官,又仿佛永远空洞。

谢惟渝执笔蘸墨,正细细描摹又一尊观音的衣纹。线条流畅宛转,笔墨流转间尽是慈悲姿态,男人笔下观音飘然欲活,唯独那张脸一片平滑,未点目鼻。

“那就杀了吧。”

命令落下时,他笔尖未顿,语气淡得像在说“茶凉了”。刑书垣与赵宗仁垂首立在阴影里,眼角扫过那些无面观音,脊背发寒,却不敢问。三皇子这癖好诡谲,那些观音的轮廓,偶尔竟似曾相识,像某个模糊的女子身影……

赵宗仁猛地掐紧掌心,勒住思绪。“殿下既已发话,执行便是。”

令牌的棱角硌得赵宗仁手心生疼。他眯眼望向码头,脑中推演着每一步杀局。这一次,定要楼朝赋有来无回!

去年夏日,楼朝赋如毒蛇出洞,连撕三皇子两处命脉:楼朝赋先是带着大理寺的人直捣卫家私矿,将账本罪证尽数起获,登时便将卫家根基铲平,百年望族顷刻间树倒猢狲散;不出半月,未给他们喘息的机会,男人又掀出假金案,与庄函、卢行临里应外合,将叶、王、许三家勾结户部官员私铸官金的罪证摊在朝堂之上,一时间金銮殿前血溅三尺。

三皇子党羽折损近半,多年经营毁于一旦。

这一切都快得让人措手不及,更可恨的是靖国公府与铖王府那帮老朽,太子明明已是枯灯将灭,他们却仍死守着不成器的储君,处处与三皇子作对!若他们肯安分等死,殿下又何须下此杀手?说到底,楼朝赋若愿归顺,殿下又何须取他性命!

“楼兄,要怪就怪你自己不识时务。”

暗处,赵宗仁盯着楼府侍卫将一架覆着厚毯的担架小心擡上船。担架上的人纹丝不动,裹得严实。他齿缝间泄出冷笑:

“今夜,便是你的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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