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灰白的光线一点点蚕食着房间里的昏暗,无声无息地洇开一丝微光,勉强勾勒出房间里家具模糊的轮廓。寒意随着夜的褪去,悄然渗透进来。
楚夏还没完全睁开眼睛,就感觉到身边床垫的轻微塌陷在回升。江肆手臂的移动,那股一直环绕着她的苦橙薄荷味的热源撤离了。楚夏眼皮颤动了一下,醒了。
他动作利落,掀开被子,带起一阵微凉的空气扑在楚夏裸露的胳膊上。她侧躺着没动,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在熹微的晨光里站起来。
赤裸的背脊宽阔,肌肉线条随着他弯腰捡拾地上散落衣物的动作微微起伏。昨晚留下的抓痕在他的皮肤上格外分明。
“你该走了?”她沙哑的声音从枕头里闷闷地传出来。
江肆套上裤子,皮带扣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嗯。” 他应了一声,拿起床头柜上的黑色T恤,抖开,利落地套过头顶。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他略显沉重的呼吸。楚夏看着他一件件将自己包裹回去。柔软的T恤遮住了紧实的腹肌,换上熨烫平整的衬衫,系上一颗颗纽扣,直到扣到最上面那颗,正好卡在突出的喉结下方。
他弯腰穿上袜子,蹬进靴子,系紧鞋带。昨晚那个在她身上失控掠夺的男人消失了,被这身衣服重新塑回了那个冷峻疏离、仿佛戴着无形盔甲的江肆。
空气中残存的黏腻气息似乎也被他周身重新弥漫开来的清冽苦橙薄荷味驱散。
楚夏恍惚觉得,昨夜抵死缠绵的温度,像一场过于逼真的幻觉,只剩下身体深处尚未完全平息的酸软在提醒她那是真实发生过的。
她撑起一点身体,丝被滑落到腰际,裸露的皮肤接触到微凉的空气,激起一阵细小的颗粒。她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沉默地填满了这黎明前最后的昏暗。
江肆没再看她,径直走出了卧室。客厅的方向传来极轻的走动声。很快,他端着一个玻璃杯走回卧室,脚步无声。杯口袅袅升起一缕热气。他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温热的水汽扑在楚夏裸露的手臂上。
他走到床边,站定。居高临下的位置,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楚夏擡眼,迎上他的视线。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晦暗的光线下翻涌着她看不懂也抓不住的情绪。太复杂,太沉重,最后沉淀下去,只剩一片沉寂的幽深。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对视着。
光线更亮了一些,清晰地映出他眼底的红血丝。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幺。
那句在她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等我”,或者一句能戳破此刻沉重空气的解释?楚夏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但最终,他只是往前走了两步,停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他的视线在她脸上缓慢地扫过,从她同样带着疲倦的眼睛,到微微有些红肿的嘴唇,再到脖颈上几处无法忽视的暗红印记。那目光很深,像是在努力记住什幺。
“楚夏,”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好好吃饭,好好照顾自己。”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不忙的时候多回国看看你妈妈。我走了。”
说完,他没有任何停留,转身走向玄关,拉开大门。
一股清晨带着凉意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动了楚夏鬓角汗湿的碎发。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被子。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
咔哒。
空旷的房间里,那一声关门声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决绝的闷响,沉沉地砸在楚夏的耳膜上,砸在她空荡荡的胸腔里。
房间里骤然只剩下她自己粗重的呼吸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苏醒声。床头柜上那杯温水,散发着微弱的热气,固执地盘旋着。
楚夏维持着那个撑坐的姿势,僵硬了好几秒。冰冷的空气顺着裸露的肩颈皮肤往下钻,激得她微微打了个寒颤。她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重重地把自己摔进还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被褥里。
她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鼻尖充斥的全是他身上那股独特的清冽后又沉淀下苦橙与薄荷的气息。
她猛地拉高被子,“呼啦”一声,严严实实地盖过头顶。黑暗瞬间降临,隔绝了外面那点灰蒙蒙的晨光。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自己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
喉咙里堵得发慌,酸涩的气流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终于,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被子底下闷闷地透出来,紧接着是再也无法控制的破碎抽泣。
肩膀在厚重的棉被下无声地抖动,眼泪汹涌而出,迅速濡湿了枕头上属于他的印记。
她咬住嘴唇,尝到一丝咸涩的血腥味,试图阻止更多的哭声泄露,却只是徒劳。在这个只属于她的黑暗而狭小的空间里,长久积压的委屈、不甘、爱而不得的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
每一次抽噎都牵扯着腹部酸软的肌肉,提醒着她昨夜他存在过的疯狂力道,也让她更清晰地意识到此刻深入骨髓的冰冷空茫。
这次见面,燃烧得如此炽烈,又熄灭得如此彻底。
她依旧没能触碰到他冰封下的核心,没能改变一丝一毫他离开的脚步。短暂的亲密,只是在这绝望的底色上,又添了一道更深的“无能为力”的裂痕。什幺都没改变。他还是走了。她还是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啜泣声才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身体时不时的抽动。她在窒息般的闷热和泪水的湿黏中筋疲力尽,意识沉沉浮浮,最终被疲惫拖入了不安稳的浅眠。
不知睡了多久,楚夏是被窗外刺眼的阳光晃醒的。她掀开被子坐起来,头痛欲裂,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房间里空荡荡,静得可怕。床头柜上那杯水已经凉透了。
她赤脚走到客厅,阳光肆无忌惮地铺满了地板。一切都井井有条,整洁得过分。昨晚的激烈情爱和今晨撕心裂肺的哭泣,仿佛真的只是一场逼真又残酷的幻梦。
很长一段时间,楚夏都像漂浮在一场混沌不清的边缘。
公寓里属于江肆的气息在一天天消散,被熟悉的画材松节油味和生活气息取代。她强迫自己上课,画画,和同学讨论案例,甚至尝试着和那个温和的“普通朋友”进行着不痛不痒的约会。
可每一次独自回到空荡荡的公寓,每一次夜深人静躺在床上,指尖抚过锁骨下方、腰侧那些正在消退的吻痕时,巨大的空洞感就会瞬间将她淹没。江肆的存在感,就像掌心试图握住的水流,越是用力去想,流逝得越快。
留不住。什幺都留不住。
一个沉闷的午后,楚夏独自蜷在公寓客厅的地毯上,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纹身图册。
她翻动纸张的速度很慢,目光没有焦点地滑过那些繁复华丽的图案。北欧神话里的缠绕藤蔓,日本浮世绘的狰狞鬼面,几何拼接的冰冷线条……都不合适。太刻意,太符号化,无法承载她心底那个灼热又冰冷的烙印。
她烦躁地合上图册,扔开。
目光落在自己左手腕的内侧。那里的皮肤很薄,血管清晰可见。
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她要在身上画一个只属于他的印记。一个能刺破皮肤,融进血肉,真正留下来的东西。一个无论他走多远,都无法从她生命里彻底抹除的证明。
楚夏猛地站起来,冲到画架前。画笔重重杵进调色盘里,胡乱搅动着浓郁的黑色油彩。她扯过一大张素描纸,用炭笔在上面用力地划下第一道粗粝的线条。
没有深思熟虑,没有精心构图,只有一股不受控的冲动在驱使着她。
她在纸上飞快地涂抹、勾勒,线条时而狂乱,时而停滞。
第一次画稿出来:一个破碎的、带着裂纹的钻石形状,线条冷硬、尖锐。她盯着看了一会儿,眉头紧锁。
太像他脖子上的那条项链了,那是他母亲的遗物,是他冰冷的盔甲,是他的恨意……
不行。这不该是她想要留下的印记。
她烦躁地将画纸揉成一团,狠狠扔进垃圾桶。
第二稿:她试图加入火的元素。扭曲缠绕的火焰包裹着一枚抽象的钻石框架,火焰的形态是她明艳张扬的轮廓。可画出来看着更像一场灾难后的残骸,只剩下毁灭感。她又撕掉了这张纸。
第三稿:她画了一只孤鹰的侧影,线条凌厉,鹰的利爪紧紧抓住一道类似裂痕的闪电。力量感够了,却只有攻击性和疏远的象征意义。她怔怔看了一会儿,再次揉掉。
第四稿……第五稿……
线条在脑海里疯狂滋生、缠绕、变形。
有时是荆棘,尖锐而疼痛;有时是缠绕的枝蔓,带着一种禁锢的缠绵;有时干脆是他名字的变形字母,带着一种偏执的宣告。
垃圾桶很快被揉皱的纸团塞满。楚夏站在满地狼藉的画稿中,额发被汗水黏湿,眼神里是偏执的挫败和焦灼。炭笔在她指间几乎要被捏断。
她一次次尝试,试图捕捉那个在她心里盘旋不去却又无法具象化的东西。他身上让她沉沦又心碎的矛盾本质,那炽热欲望包裹下的冰冷内核,他那转瞬即逝几乎看不见的温柔。
可每每落笔,草草的几根线条之后,她又烦躁地狠狠擦掉。纸面被擦出一道道毛躁的痕迹,如同她此刻纠缠不清的心绪。
不够。怎幺画都不够满意。什幺样的图案才能匹配那种深入骨髓的纠缠?哪一道线条才能承载那焚心蚀骨的渴望与绝望?
她丢开炭笔,颓然地坐倒在冰凉的地板上,后背靠着画架。
左手腕内侧那片皮肤,被她用指甲掐出了几道深深的红痕,仿佛在提醒着她想要铭刻的决心,也昭示着一场徒劳无功的自我对抗。
她擡起手腕,对着下午刺眼的日光,看着那片被自己掐红的皮肤,眼神空洞又固执。
留不住他的人,也画不出她想要的印记。这具身体上那些由他亲自烙下此刻正在飞速消退的痕迹,似乎是她唯一能短暂抓住的关于他存在过的证明。
窗外,窗外的阳光很快被铅灰的云层吞没。像极了她此刻胸腔里那片再也透不进光的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