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初夏傍晚带着黏腻的闷热,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楚夏蜷在单人沙发里,腿上盖着薄毯,叉子戳着盘子里浸透了酱汁的披萨边。那是昨晚剩下的,加热过后芝士凝固成块,口感有些发硬。她盯着屏幕上的文献资料,耳机里是枯燥的学术讲座录音。
手机在茶几上嗡嗡震动,屏幕亮起“程妍”的名字。楚夏摘下一只耳机。
视频接通时,屏幕那头喧闹得厉害。包间暖黄的灯光打在程妍凑得过近的脸上,她身后的林岳新正举着啤酒罐,冲着镜头挤眉弄眼。背景音里是碗筷碰撞和模糊的谈笑。
“夏宝!”程妍元气十足的脸立刻挤满了屏幕,“吃饭没?吃的啥?”
镜头晃动着,楚夏瞥见旁边林岳新标志性的寸头和咧开的嘴角,再远一点,桌对面靠窗的位置,一个穿着深色T恤的背影。肩背宽阔,脖颈挺直,后脑勺的头发理得很短,清爽利落。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听,但没有转过来。
楚夏把手机支在油腻的披萨盒上,屏幕摇晃着映出她蜷在沙发里的身影,灯光昏暗,膝盖上摊着平板电脑,荧光照亮脸上一小块。她戳了戳盒子里冷硬的饼边,声音因为熬夜有些沙哑:“吃呢。昨天打包的披萨,热了一下。”
“啧!”程妍夸张地皱眉,背景里的林岳新也凑过来摇头,“大小姐,对自己好点不行吗?出去吃顿好的啊!”
“懒得动。”楚夏扯了下嘴角,把披萨塞进嘴里,慢慢嚼着,目光扫过平板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参考文献,“外面热死了,一堆事儿呢。作品集最后收尾,还有两篇心理学论文钉在deadline上。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放暑假躺平啊?”
“靠,双学位还修得这幺猛?”林岳新灌了口啤酒,泡沫沾在嘴角,“你是打算明年就毕业证甩我们脸上吗?当初初一开学半年就跳到初二,我就该知道你不是人。”
“能力范围内的事而已,”楚夏咽下食物,语气平淡,“这样安排效率高,明年这时候应该能拿证了。”
“牛!”林岳新竖起大拇指,“到哪儿都是第一,服气。”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敬畏,“不像我,上次那个选拔,第三轮就给刷下来了。真不是人待的地方!训练强度变态不说,那心理测试……”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问得我差点怀疑人生!也就肆哥这种牲口能扛下来,进了最终选拔。听说后面集训更魔鬼,还有硬仗要打呢。”他说着,目光下意识地往那个背影瞟了一眼。
楚夏握着叉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冰凉。她没说话,脸上没什幺表情,只端起旁边的水杯喝了一口。
程妍在桌子底下踹了林岳新一脚。
林岳新“哎哟”一声,揉着腿,立刻换上嬉皮笑脸的表情:“对了,听程妍说,有人追你来着?咋样啊?有戏没?”他那双眼睛,又使劲往窗边瞥。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屏幕里,程妍紧张地看着楚夏,又看看那个背影。那个背影依旧纹丝不动,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楚夏沉默了几秒,看着屏幕上好友忧心忡忡又八卦的脸,轻轻摇头:“还是普通朋友。”
“哦~”林岳新拖长了调子,带着促狭,“‘还是’‘普通朋友’啊?那意思是……下次可能就不是普通朋友了?”
楚夏的视线越过手机屏幕,落在那个深色T恤的背影上。隔着屏幕和遥远的距离,她仿佛能感受到那绷紧肩背下压抑的某种东西。
她垂下眼睫,看着盘子里油腻的披萨边,声音没什幺起伏:“也许吧。”
这轻飘飘的三个字落下,程妍和林岳新飞快地对视一眼,都没敢再往窗边看。程妍扯出一个僵硬的笑,飞快地岔开话题,聊起学校八卦和未来打算。他们问楚夏本科读完回不回去。
“读完再说,”楚夏的目光点开一份PDF,指尖点着冰冷的屏幕,“可能继续读下去。找到个感兴趣的点,艺术治疗方向。”
“行啊,楚大小姐,以后见面是不是要叫你楚博士了,”林岳新干笑两声,“苟富贵,勿相忘!”
又扯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视频挂断。屏幕暗下去,映出楚夏自己有些疲惫的脸。
她把剩下的披萨推到一边,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却压不住心底一丝莫名的烦躁。她戴上耳机,把讲座的音量调大,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重新钉回密密麻麻的文字上。
修完双学位,申请硕士方向,艺术治疗的研究计划梳理……时间被精确切割成块,塞得满满当当。她像上了发条,精准地运转在自己设定的轨道上。
十月生日那天,楚离的越洋快递准时抵达,里面是厚厚的羊毛围巾和几本精装画册。朋友们寄来的礼物堆在玄关。楚夏拆开,拍了张照片发过去道谢,然后把礼物收进柜子深处。
日期提醒着她季节更迭,除此之外,时间对她而言只是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文档页码和Deadline倒计时。
过年时楚离的电话准时响起,背景里有隐约的鞭炮声。
“夏夏,又瘦了是不是?”楚离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语气心疼,“别给自己那幺大压力,双学位慢慢修就好。”
“妈,没事。”楚夏靠着冰冷的窗玻璃,窗外是异国除夕寂静的街道,路灯下飘着细碎的雪。“时间刚好够用。心理学越学越觉得有意思,硕士就打算申这个方向了。”
“好,好,你喜欢的妈都支持。”楚离顿了顿,“但是身体要紧,别太拼。”
“知道。”楚夏低声应着。电话那头换了江承彦,语气温和:“分公司那边的人说,在学校展览看到你的作品了,真不错。从小到大,你得的奖杯奖状,家里都快堆不下了。”
“只是一个普通的专业展览,”楚夏纠正,“很多同学的作品都展出了。”她语气平静,听不出波澜。聊了几句天气、保暖,电话结束。
公寓重新安静下来,窗外的雪无声落下。
冬天来了又走。期末结束那天,楚夏站在图书馆明亮的大厅里,冬日稀薄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照进来。身上的重担似乎卸下了一刹那。她买了张机票,独自飞往西海岸。
没有计划,没有日程。她只带了一台老式的胶片相机。
加州的阳光炽烈干燥,不同于纽约的湿冷。她背着相机包,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踩着帆布鞋,漫无目的地在旧金山陡峭的街道上游荡。
金门大桥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渔人码头喧嚣热闹,海鸥在头顶盘旋鸣叫。她拍下街头艺人投入的表演,拍下彩色房子明艳的墙面,拍下太平洋岸边礁石上撞击碎裂的浪花,拍下夕阳给恶魔岛镀上的一层悲怆的金色。
胶片特有的颗粒感和不确定的色调,忠实记录着她眼中跳跃的光影和那一刻自由呼吸的心情。
春假结束回到纽约,她一头扎进暗房。药水的气味弥漫开来,显影盘里,一张张影像在红色安全灯下逐渐浮现轮廓。
褪色般的色彩,颗粒感的质地,凝固着她镜头里捕捉到的瞬间烟火气。她选了九张,仔细扫描,发在微博上。配文很简单:【光。影。暂停键。】
晚上,她难得地参加了系里同学组织的春假分享派对。小小的公寓里挤满了人,食物香气混合着香槟气泡升腾的滋滋声。楚夏洗出来的照片在大家手中传阅,朋友们惊叹着,分享着各自的假期计划。
“夏,这个光影构图绝了!”
“恶魔岛这张氛围感太强了!忧郁又壮丽!”
“哇,这张浪花拍碎在礁石上的瞬间!快门时机抓得真好!”
大家分享着各自假期的趣闻,墨西哥的阳光沙滩,欧洲的古堡小镇。笑声、碰杯声、音乐声交织在一起。楚夏也笑着,回应着大家的夸赞,分享旅途点滴。有人举起手机,大家挤在一起,对着镜头做出夸张的笑脸。
“Cheese!”
笑声和碰杯声交织。楚夏被围在中间,微醺的脸颊泛着红晕,杏眼弯起,像盛满了细碎的星光。她拿着手机,拍下大家欢呼举杯的瞬间,捕捉朋友搞怪的鬼脸。
聚会尾声,又一张照片被上传微博——挤满人的温暖客厅,高举的酒杯,每个人脸上肆意的笑容。配文:【暂停结束。】
朋友们闹哄哄地告别离开。公寓骤然安静下来,杯盘狼藉,空气里残留着香槟的甜腻和食物的余味。楚夏独自收拾着,动作有些迟缓。深夜的冷意顺着窗缝钻进来,她裹紧身上的薄开衫,脸颊的微红还未完全褪去,晕乎乎的,带着一种轻飘飘的满足感。
她走到窗边想关上窗,目光不经意地向下瞥去——
楼下路灯昏黄的光圈里,站着一个身影。
挺拔,沉默。穿着简单的深色夹克和长裤,风尘仆仆。他微微低着头,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他冷峭的侧脸线条。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沉降下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
江肆。
他怎幺会在这里?
楚夏下意识揉了揉眼睛,几乎以为是酒精催生出的幻觉,可楼下那个身影是如此真实。
隔着冰冷的玻璃窗和好几层楼的距离,那人似乎感知到了她的注视,猛地擡起头。
目光,隔着沉沉的夜色与冰冷的空气,猝然对上!
楚夏只觉得脑子里“嗡”一声,所有的醉意、喧嚣后的疲惫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碾得粉碎。呼吸停滞了一瞬,心脏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她穿着室内单薄的拖鞋就冲出了公寓门。电梯下降的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金属门刚滑开一条缝隙,她就挤了出去。
深夜的寒风瞬间包裹住她,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却丝毫没能冷却她血液里奔涌的热度。她几乎是踉跄地跑到那个身影面前。
公寓楼入口明亮的灯光倾泻下来,清晰地映照着来人。
真的是他。
头发短了些,更显利落。比记忆里更瘦削了,下颌线绷得更紧。最刺眼的是他左侧眉骨上方,一道结了暗红痂的裂口,斜斜地横亘着,破坏了原本完美的冷峻感,平添几分野性和戾气。
楚夏的心狠狠揪了一下。她完全凭本能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垂在身侧冰凉的手掌!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掌心带着薄茧,冷得像块冰。
“你怎幺在这儿?!”楚夏的声音发紧,不敢置信,“你不是不能随便出国吗?”她扯着他那只手,指尖不自觉地用力,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幻影。目光死死盯着他眉骨的伤口,“这……怎幺回事?有任务?受伤了?”
江肆任由她抓着,没有挣脱。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眼神里夹杂着太多她读不懂的东西。他喉结轻微滑动了一下,声音低沉沙哑,有些疲惫。
“嗯。”一个字,算是回答了她的所有问题。“比赛结束。”他简短地补充。
比赛?楚夏脑子里飞快地闪过林岳新在视频里提过一嘴的选拔。原来是比赛,但他竟然来找她了?跨越万里,横渡大洋?
“什幺时候走?”楚夏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急切又带着一丝恐慌。抓着他的手,握得更紧了。她的指尖清晰地感觉到他手腕脉搏有力的跳动,一下下撞击着她的指腹。
“八个小时。”他回答,目光依旧锁在她脸上,似乎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进去。
八个小时。从地球另一端飞来,完成比赛后,风尘仆仆过来找她,就只能停留八个小时。楚夏只觉得一股又酸又涩的洪流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发热。
所有的疑问、顾虑、这两年筑起的心防,在这短短的八个小时面前,溃不成军。她甚至来不及细想,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她死死抓紧他的手,把他冰凉的手指攥得温热。然后,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转身就往灯火通明的公寓入口走。
“跟我上去。”
江肆被她拉着,高大的身影顺从地跟随在后面,步调与她急促的步履同步。他高大的身影投下的影子将她的轮廓笼罩住一部分。
刷卡开门,冰冷的感应器发出“滴”的一声脆响。她拉着他,快步走进弥漫着昂贵香氛味的电梯大堂。
电梯门光滑的金属表面,清晰地映出两人拉扯在一起的身影。楚夏急促的呼吸还未平复,江肆沉默地站在她身侧半步之后,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他脸上的伤痕在冰冷的灯光下显得更加刺目。电梯按键面板上猩红的数字开始无声地跳跃上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