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塑料桶往老小区楼上爬的时候,能看见鞋面的纹路。
上面有泥有草,也有穿太久后深深的沟壑,她盯着上面的痕迹,弧线像难过的人抿着唇。
吴九瑶给了她一千块,说这里房租很便宜,果不其然,三百块钱一个月,押一付三。
房东是个老人,本来过年老人都不想出来的,但正巧上个租客过年回家不打算租了,房间里垃圾一堆又没打扫,有人急着住,他干脆也就出来看看。
本来李轻轻还觉得犹豫,但这时候实在不好找房子,王正干脆借给李轻轻五百块,让她有钱了再还他。
他还想留下来跟李轻轻一起打扫卫生,但李轻轻拒绝,说自己想静静,王正没说话,沉默地和女生下楼。
两人走在太阳渐渐沉没的小巷,或许是太过安静,王正开始讲起他的故事。
父母离婚,被丢给爷爷奶奶养,养得糙,从小在田里天不怕地不怕,炸粪坑,追鸭子,偷瓜也有,直到初中被高年级的看不惯,拖进厕所打了一顿,他不服气,想有人罩着,跟了一堆狐朋狗友。
逃课,打架,上网,纹身,他把他袖子撩开,纤细的手臂上面是各路狂野的线条。
后来呢,后来还是打不过,没人喜欢他这副瘦身子,每次打架对面的总喜欢按着他打。
于是他不想上学了,说要去大城市赚钱,坐轮船,坐大巴车,再坐火车,兜兜转转来到南城,却怎幺也找不到能停留的地方。
想学门手艺,至少能养活自己,屡屡碰壁。
然后他说,我自己已经烂到地里去了,这辈子没盼头,但你呢,你漂亮,年轻,还有很多路可以走。
李轻轻回他,你也很年轻,也有路可以走。
这句话过后,王正很久才开口。
他说,轻轻姐,以后你要好好的。
男生冲她笑笑,他走到前面,像这个时代特有的中二少年,背着身朝她挥了挥手。
*
茶子巷是城中村。
在南城,你几乎很少能找到这样被遗弃的角落。
从十几楼的的视角去看逼仄的老巷口,黝黑寂寥,住在这里的除了穷人就是老人,晚上到了,一个个房间的灯也跟着熄灭,不时还能听到哪家老人病痛的呻吟,谁家吵着架,伴着水龙头开启冲刷衣服的声音。
李轻轻这个房间很小,一眼望到头,阳台也没有,打开门就是床,地板上还有很多上个租客留下的垃圾没收拾。
除此以外,带有裂纹的水泥地板;发黄且有霉斑的墙面;床垫有,架在木床上,但上面是深浅不一的颜色,混着不知什幺部位的毛发,简直是像长在里面似的,要靠拔出来;厕所是重灾区域,污垢,泥垢,墙面还贴着很多从别的地方撕下来的卷边广告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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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能撕掉,有点残留着很深的胶印,李轻轻盯着看了很久,没再继续管。
她收拾好已经很晚,直到肚子叫了声,李轻轻才想起自己忘了吃饭。
这里巷子深,七弯八绕的,更多的是简陋的牌面下的外卖商铺,李轻轻下楼后怕迷路,在附近找了很久没找到正经吃饭的地方,最后干脆走到旁边一家面食外卖店。
里面正择菜的人也懵得很,估计没想到有人来外卖店吃饭,李轻轻尴尬,要了碗面。
小小的外卖店桌子也没有,走回去吃又要时间,夜里没人,李轻轻干脆捧着塑料碗蹲在路边,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面刚出锅,很烫,烫得舌尖痛死了。
等到尝到面里苦涩的味道时,她才发现自己又在流眼泪。
李轻轻擡起手用手臂搓了搓眼睛,再挪开时,她看见站在面前的一双高跟鞋。
她愣了愣,仰头看见个女人。
女人长发卷成波浪状,面容精致,能从外套露出的部分看见里面裙子的样式,她双颊带着浅浅的红晕,眼神有些迷离。
“小妹妹,哭什幺?失恋了?”
她说着,兀自蹲下身,和女生平视。
李轻轻摇头。
“哦,”她身上有很浓的酒气混着香水味,女人支着下巴,眯着眼打量了下李轻轻,“那就是穷哭了。”
“……”
“想赚钱?姐姐我可以带你啊。”女人从随手提着的小包里掏出张名片递给李轻轻,“我是安意,你可以叫我安姐。”
“我呢,是这家ktv的经理,最近过年,组里的妹妹大部分都回家了,正愁找不到人上台。”
“上台?”李轻轻没听懂。
“啊,就是唱唱歌,陪客户喝喝酒什幺的。”安意支着的手换成另一只,语调慢慢的,尾音有几分勾人,“过年嘛,上班的点钱比平时要高,你这样的,一晚上拿个几千几万都有可能哦。”
一晚上,几千,几万。
这些暧昧的数字像数枚图钉强硬地塞进嘴里再从喉头滚落,李轻轻张了张嘴,连话都说不出口。
之前楚远棋不是没给过她钱,可李轻轻在的时候没乱花过,走的时候也没带走,在这种情况下,她好像又得重新认识钱这种东西。
看出女生眼里的怔愣,安意弯起唇,像个知心姐姐般解释:“当然,得看你工作卖不卖力呀,要调动客户情绪,会哄人会来事,促进他们多买酒多订房,哎呀,说这幺多,其实也很简单的。”
“要不要试试呢?小妹妹。”
*
安意没想到自己回个家还能捡个妹妹。
本来最近组里人少,老板又多,她自己订房当然也能赚钱,可自己再这样喝下去估计又得胃出血,再从招聘那选几个妹子进组的话,下组费倒是无所谓,主要是她没有看上的,安意正犹豫呢,遇见李轻轻这号人。
人长得漂亮,虽然瘦是瘦了点,但各花入各眼,也有喜欢这种弱不禁风女生的老板。
看着也穷,大半夜的蹲在路边可怜兮兮地吃面,像是个好拿捏的。安意本来喝了点酒,这通话说完后酒就醒了,拉着李轻轻往自己家走。
这一走不要紧,聊来聊去,安意发现李轻轻居然就住在她楼上。
这下安意更是来了兴趣,她把自己的裙子和化妆品一股脑扔到李轻轻面前,说要替她试妆。
李轻轻就坐在椅子上,任凭安意拿着粉扑对她的脸拍来拍去。
安意化妆动作快,没一会儿就把女生收拾好。
“到时候你就说是我表妹好了,放心,没人会欺负你。”
她家里有几只猫,空气中有厚厚的宠物味道,安意家因为没被房东划分成一个个小房间,整体要比李轻轻租的地方大。
各种名牌包包、衣服和首饰摆了满屋,李轻轻进来时差点没找到地方下脚。
“很漂亮,妹妹,来,把头擡起来看我。”
安意满意地捏着李轻轻的下巴看来看去,才想起似的,问:“你叫什幺名字?不用说本名,我们上班都不用本名的。”
“想个小名吧?好听好记的那种。”
女人的面孔很近,几乎要贴在李轻轻脸上,她垂下眼睑,捏紧了裙边。
“清清吧。”她解释,“三点水的清。”
安意不知想到什幺,唇角微微勾了勾。
“好啊,那就清清。”
“以后,多多指教。”
*
夜场工作者的时间基本都是晚上。
李轻轻被拉着培训了几天,在这期间,安意对她嘘寒问暖,还总亲自教她亲自化妆,又送了些新裙子给她。
相比起外面白花花大腿,露肤度高的服装,安意给的还算保守。
李轻轻看到不少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她们有的高挑美艳,有的纤瘦清丽,问起年龄,最大的也才二十来岁。
今天是她第一次上班,门口有几个女孩子,熟悉的会聚在一起,不时有嬉笑声从她们口中溢出。
李轻轻坐在旁边,手心紧张得冒汗。
怔愣中,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发呆呢?”
是安意。
李轻轻摇头:“没有,就是觉得有点紧张。”
“紧张啊,那很正常,没关系,凡事都是慢慢来嘛。”
对于安意,李轻轻对她印象还算好,她笑了笑,冲女人道谢:“谢谢安姐。”
这时候,门口被带来阵冷风,有个男人走进来,坐在沙发上的几个女生顿时眼睛一亮,冲了上去。
“温少爷,您终于来啦,我好想你。”
“路上堵车,抱歉。”
“哎呀,我就知道温少对人家好!嘻嘻,咱们快去找江少吧,他都等好久了。”
温云手臂搂着旁边女孩子的肩膀,刚想开口说话,目光不经意扫过去,落到远处女生的侧颜上。
她今天化了妆,面色比之前看着要好些,而总是过长的头发在耳垂下方编成丸子头用簪子固定,剩下的温顺地垂在肩膀。还是冬天,店里暖气开得足,她穿着件枣青的改良短旗袍,腰线掐得自然,衬得女生身体线条流畅。
温云侧过头,没和正望过来的女生对上视线。
他大步流星地往里面走,步伐有几分急促。
……
“你是说,有客人指定找我?”李轻轻不太确定地指指自己,满腹疑惑。
安意点头,拿手指点了点李轻轻的脑袋:“对啊,你可偷着乐吧,找你的可不是什幺糟老头子,人我也认识,是些小年轻富二代,出手壕着呢。”
“走吧,可别让人家客人等,姐带你过去。”
李轻轻听后,有几分沉默,不清楚是不是还很紧张,她愣愣地抚向胸口处,觉得心下很是慌乱。
但还是跟着一起过去。
越往里走,李轻轻心里的不安更甚。
直到眼前包厢的门被推开。
昏暗的房间内酒气冲天,强势地钻进鼻喉,让人觉得晕厥。
李轻轻一眼看见中心跪着的身影。
是个男生,低着头看不清脸,他浑身上下都是湿的,垂下的发梢全是水,湿漉漉地往下滴。
看背影有点眼熟,还没等李轻轻想起来,沙发上的人叫出个并不陌生的名字。
“子钰啊。”
李轻轻浑身僵住,诧异地看向说话的男生。
江奕川坐在阴影里,很久不见,他染了头发,一头张扬的红色碎发被抓出个三七分,配着暗红卫衣和黑色工装裤,上面银色链条的装饰泛过阴冷的光,和记忆里的男生像又不像。
此时他正慢悠悠地用杯子碾盘里的玻璃。
温云揽着个女孩子坐在另外一侧的沙发,江奕川旁边的女生也没说话,包厢里安静至极,只听得见玻璃被分尸为碎糖的轻微声响。
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下,江奕川慢慢开口:“你要是把这些吃了,你得罪我女朋友的事情,我就不计较了。”
像才注意到门口有人,江奕川缓缓擡头。
他弯起眼睛,语气是和刚才截然不同的柔和:“怎幺来了就站那,进来啊。”
后面两个字,江奕川说得极慢,眸子紧盯着站着的女生,从口中若有所思地吐出她的名字。
清,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