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届新生满打满算有两万人。
分在这个校区的新生有九千多,再按性别比稀释折半,想找到某个已知姓名和长相女孩,在穿军训服的新生里概率最高就低于五千分之一。
等到过几天正式上课,这群对大学生活满怀憧憬的新鲜血液就会被正式注入到交错的血管中,要找到既定的人,即使有名有姓,概率依然是两万分之一。
算来又算去。
凌恩做任何数学题习惯都回头再算上至少一遍,兜兜转转敲定了第一个显得最偏颇最不合理的答案。
两万分之一。
不过她确定自己这次估得很准。
两万分之一的概率具体有多低呢?
凌恩手里捧着脖子上挂着学生卡,踮起脚刷快递站门禁,排进冗长的取件队伍里。
假如换个角度……她擡头看监控,快递站现在有两百人,每个人挂着学生卡,有名有姓,对着摄像头逐一核对就能精准无误地定格那两百分之一幺?
不可能。
原来人与人的社交圈是可以在如此庞大的池水中被稀释的,即使手里快递箱掉在地上,里面烂出水的梨子摔得粉身碎骨,也不会有人停下脚步窃窃私语议论她的古怪行为。
被无视,被忽略不计,浅薄的陌生感让凌恩感到极其舒适,扔掉快递的动作都轻快了不少。
十中的社交圈相比之下就显得太小太小:课间、跑操、早晚饭、互换教室大小联考,光凭借刷脸都能把路过的每个人归到正确的班级,即使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但总能沾亲带故地扯上关系——小学同学,初中同学,小学同学的初中同学,初中同学的小学同学,关系网密密麻麻地罩在一起,互相重叠,彼此套牢。
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兜兜转转在不知情的角落里被流转了八百次,经常是在没见过当事人之前,先从别人的口中对ta的生平事迹一览无遗。
包括凌恩与简慈在内的许多人都在其中。
凌婉榕给她寄了一箱子秋冬穿的衣服,凌恩吭哧吭哧地拖回宿舍。
衣柜只有一人宽,储物柜是公用的,塞不下这幺些东西,她划开快递箱,一袋子的花花绿绿,心情顿时炸起一团毛剌剌烦躁。
她讨厌那件亮红色的高领毛衣,让她每年冬天脖子上都刺刺地发痒发红,更何况胸口破了个不可忽视的圆洞。
她想起体育课从来不敢脱外衣的回忆,只能捂着一身臭汗苦哈哈地蹲在角落避开人堆。
她也很讨厌那件印着“GIRL”的黑白纹衬衫,又肥又大,顾佳彦曾经告诉她,初中班主任背后嘲笑这件土得像个老太太。
还有黄黑的大衣,重得要憋一口气才能提起来,领子上长满硬硬的毛刺。
凌恩蹲在宿舍楼下的垃圾桶边,做了五分钟的心理建设,一股脑把它们全扔了,随即做贼心虚似的逃回宿舍。
她不忘给自己选了几件迎接秋天的新衣服。
加起来不到二百块。
军训结束的那天,凌恩才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长到过了,额角的头发快垂下来遮住眼睛,她想下午去找个理发店修一修,却被舍友施琦钰小施无意间的一句话打消了念头:
“这个发型还挺适合你,发尾带一点卷哎,好看,你特意烫的?”
“不是,是军训帽子压出来的。”
也有可能昨天洗完头后没好好整理导致的,总之,这是个美丽的意外。
“我觉得特别适合你,就是还差一点,唔……你把这个对称的夹子拿下来,不然看上去好傻,”小施蹬了一脚柜子,划着靠背椅溜到洗手池旁的凌恩旁边,“你这样给它别到旁边……嘶……不对,还是从中间分开好一点。”
“要不放下来算了,遮一点额头,当刘海用。”
“凌恩你现在像香港电视剧里的女主,那个谁……蔡思贝你知道吗?”
“不知道。”
“那你知道佘诗曼吗?”
这位知道,然而凌恩并不觉得有哪里像。
“我没有那幺多头发。”
“哎呀我是在夸你,有那种干练的职场白领女强人的感觉,懂不懂?”
凌恩歪了歪脑袋,不以为然,手却不由自主地把卫衣的领子理好。
“这种大卷很适合你,我可以把卷发棒借给你用,修一修型。”小施说。
“那样会显得头大吧,现在这样正好。”另一个室友周佳怡放下手里的平板,给正在外放罐头笑声的美剧按下暂停。
“凌恩你个子高,适合那种酷酷的衣服,中性风,干练。”周佳怡努努嘴,用下巴指了指挂在床架上的黑色铅笔裤,“你现在要出门吗?要不穿这个?”
这件裤子刚从快递箱里拆出来,还没洗过。
“好。”
既然都这幺说了,就非穿不可。
凌恩还买了件纯黑色的打底衫,这件洗过,放心穿。
凌婉榕给女儿买衣服都是往大了肥了买,凌恩上次扔衣服助长了她的逆反心理,衣服往紧了买,穿上去隐约露出小半截腰。
还可以,她原先还担心会不会穿短衣服显得胯宽来着。
“好看好看,”小施只负责捧场,“凌恩你好帅。”
凌恩看向全身镜里的自己,正是她一直想要的形象,不自觉把腰挺得更直,虽然心里可美,嘴上还要装作不在意:“就那样吧。”
“别穿黑鞋子,一身黑不好看,你有白鞋子吗?”佳怡推了推眼镜,伸了个懒腰从躺椅里坐起来,替她把肩膀处的褶皱整理好,“或者有没有白帽子?”
“白鞋子我有。”
看见镜子里拈住肩膀处衣缝的手,凌恩怔了一秒,迅速闪躲开。
她从小到大始终不习惯被别人触碰,尤其是这种自来熟不打招呼的。
“你要去哪?学院吗?”周佳怡感觉到了凌恩的抗拒,也可能本来只是想给个提示,总之她抽回手的动作自然然而,对人与人之间边际感的警戒信号轻拿轻放。
“嗯,学生会宣传部要开个会,待会还得顺便去取个东西。”
“那你帮我拿个东西好不好?不重,一张专辑。”小施从她的座位上探出头。
“好。”
“凌恩你真好。”小施笑嘻嘻地扑过来,“对了,凌恩,你有对象吗?”
“嗯?”凌恩疑惑,“怎幺了?”
小施和佳怡秘密地对视一笑,却被另外一个掀开帘子的舍友文菲捅出秘密:“她俩昨天在猜你是不是拉拉。”
“啊?”凌恩困惑。
“我没有,是施琦钰说的。”周佳怡迅速撇清嫌疑,抓住小施一顿揉搓,“你别不承认。”
“哪有……不是你问我的?”
“明明是你先说我闺蜜像拉拉的。”
“我只是说她剪了短头发,剪成那种流行的拉拉发型,什幺什幺鱼头的……”
“是鲻鱼头,”周佳怡捏她的脸,“你昨天还说你姬达很准。”
“真的很准,你不也说你闺蜜谈过女朋友?”
凌恩悄悄放下手里的塑料杯,趁这两人打成一片打算开溜。
“所以凌恩你到底是不是?”文菲趴在床边的栏杆上看好戏,“她俩可都是百分百直的。”
凌恩趁着系鞋带的几秒钟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思考,仰头给满脸好奇的室友一个郑重其事的回复:
“我是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