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冥府奴隶

死后的世界是怎样的呢？

对于中国人来说，死后的想象大约都处于阴曹地府和轮回这种传说之中。

而冥王哈迪斯的冥界，不同于埃及的芦苇荡，也不同于基督教的地狱，更不同于中国的轮回概念，古希腊冥王的冥界，更多的是孤寂和荒芜。

没有植物，没有生命，唯一称得上是植物的存在，只有白杨树和白色的郁金香，以及石榴树。

在冥界，一切都属于冥王，包括树木，也包括石榴树，每一棵石榴树结出的果实，每一棵石榴果的石榴籽，都属于冥王哈迪斯。

每一个灵魂同样都属于冥王哈迪斯，无论灵魂生前高贵如王侯，抑或卑贱如娼妓，只要投入冥王的怀抱，一切都会被公平地判决。

她，现在应该被称呼为阿涅墨涅了，阿涅墨涅该庆幸她曾经读过的资料里，冥王哈迪斯是一位很公正的君王，但也因为公平公正，而格外冷漠，冷酷无情。

凡是进入冥界的灵魂，绝无可能回归大地之上，除了阿涅墨涅曾经读过的那些关于赫拉克勒斯的故事，在她所读过的关于赫拉克勒斯的故事里，那位大力神是唯一可以伤到哈迪斯的人类。

进入冥界的灵魂，会忘却一切前尘，穿越过厄瑞波斯（黑暗），渡过斯提克斯河与阿刻戎河，接着穿过真理田园，然后向着判官们所在的宫殿被审判，其中善良者，崇高者，得以去往伊利西亚（爱丽舍）获得永恒的快乐与喜乐，而生前犯罪者，不忠者，则将得到永恒的惩罚，比如曾经囚禁了死神的西西弗斯被惩罚永远推着一个大球……无论怎幺看，冥界都不算是很恐怖的地方，对于生前善良的灵魂来说。

可是对于阿涅墨涅来说，冥界是一个恐怖的，孤寂的，荒芜的地方。

她于祭祀仪式之上呼唤了冥王哈迪斯的名字，而后被带进冥府，她成了冥府的奴隶，将她拖行的大手穿梭过厄瑞波斯和斯提克斯河，接着来到了冥界的大门之前。

【凡过此门者，必将放弃一切希望】

充满了叹息的墙壁和大门之前，将阿涅墨涅拖行的大手缓缓松开。

阿涅墨涅一时不觉，整个身体都摔倒在地面之上。

她试探性地伸出手，用衣服擦拭着自己面颊之上的鲜血，她泪眼蒙眬，眼泪冲刷了眼球的鲜血，她在原地哭泣了许久，才得以缓缓睁开双眸。

阿涅墨涅看见的是恢宏的城门，笼罩在黑夜之中的城市，紧闭的大门是再生的青铜金属所造，其中刻上一行文字：凡过此门者，必将放弃一切希望。

荒芜的“大地”，是的，这里就是冥界。

人山人海的亡灵昏昏沉沉，排队着从厄瑞波斯蔓延至哈迪斯的城市城门前，那是非常恢宏壮丽的景象，呆滞地睁开双眸的亡灵们麻木地行走着……那些没有生命的亡灵，下意识躲开了阿涅墨涅。

因为阿涅墨涅是生命，是活着的人类，她的鲜血和生命的温暖会灼烧亡灵。

阿涅墨涅红着眼睛，呆愣地看着那硕大的，篆刻着希腊文字的大门。

“……冥府。”

阿涅墨涅的嘴唇干涩。

她用身上的白色棉麻布料擦拭干净自己的脸庞，混合着泪水的衣摆将她脸庞的鲜血擦拭，露出一张惨白的面颊，她漆黑的眼眸大而明亮，只是现在，那双硕大的，如同猫眼一样的瞳孔之中，没有丝毫希望和生命的气息，她的眼眸之中满是绝望，黑色的长卷发沾染着麦穗的碎屑和大地的尘土，以及流淌出的鲜血凝固而成的脏污，她赤裸着双足，几乎是跪在地面，擡起头看着面前那硕大的金属大门。

因为她呼唤了冥王哈迪斯的名讳，所以她将成为冥界的奴隶，以求得冥王的欢心。

几乎是可以一眼看到底的绝望未来。

阿涅墨涅甚至无法逃离冥府。

但是，她应该感谢自己活了下来，她告诉自己，活下来比一切都好，起码她没有死在祭祀仪式之上。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阿涅墨涅暗暗告诉自己。

只是眼眸之中的绝望，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驱散。

阿涅墨涅成了冥府的“奴隶”，而她甚至连造成她如此境地的罪魁祸首冥王哈迪斯的一面都未曾见到。

阿涅墨涅被发配去照看冥王的石榴树，每一棵石榴，每一颗石榴籽，都属于哈迪斯，都是冥王的财产，而她必须要看守那些石榴树，确保每一颗石榴的完好，她需要数清楚每一棵石榴树和石榴果的棵数，并确保石榴果的完好无损……看上去貌似是一件还算好的活计？

但是，对于阿涅墨涅来说，这简直是折磨。

阿涅墨涅满腹饥饿，她已经许久没有吃东西，但是她又不能吃东西，因为吃了冥界的食物，就再也无法离开冥界了。

更可怕的是，那些硕大的石榴果成熟的刹那，会从树枝之上掉落，一旦沾染了冥界的泥土，那些成熟的石榴果就会腐烂。

阿涅墨涅需要走遍冥界所有的石榴树，数清楚每一棵石榴果的生长趋势，并将数字计算，记在心中。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何况她满腹饥饿，脑袋昏昏沉沉，她赤裸着双足，不停地徘徊在石榴树之间，仰起头数着石榴的棵树，饥饿让她下意识地咽着口水，胃部的痛苦让她无法直起身，她总是捂着肚子，徘徊在石榴树之间，没有食物的滋润，没有清水的解渴，她的下巴愈发尖细，她的身体愈发干瘦，她的嘴唇惨白，如同干涸的花瓣，不复曾经的鲜红，她的脸颊惨白而恍惚，不停地徘徊着，像是一只无足的飞鸟，每日都劳碌于这虚无缥缈的任务之间，没有停歇的时候。

这是惩罚，这就是冥王哈迪斯对阿涅墨涅这个僭越者与冒犯者的惩罚，这是媲美西西弗斯那无止境推动石头的惩罚，这是无法终结也无法停止的刑罚，只有阿涅墨涅彻底臣服，这刑罚才可结束。

可若是阿涅墨涅完全臣服，等待着她的也并非是快活的日子。

她冒犯了哈迪斯，她冒犯了那位冥府之王，她能得到的，唯有这些。

阿涅墨涅赤裸着双足，她徘徊在石榴树之间，不知道自己在这任务之下徘徊了多久。

时间在冥府失去了一切意义，冥界的天空永远是昏暗的，阿涅墨涅甚至连哭泣都无法做到，她惊恐于石榴树的成熟，当石榴果熟透的刹那掉入地面之上腐烂的刹那，她总能闻到那些甜腻的香味，而这香味犹如毒药，吸引着她的五脏六腑，她太饥饿了，那些香味充斥在她的鼻腔之中时使得她全身发抖，她恨不得立马就低下头，将那些香甜的石榴大快朵颐，但若非“想回家”的信念支撑着她，她或许真的会吃下石榴籽以求饱腹。

想回家，想回家，疯狂地想回家。

唯有想起那个温暖的家，唯有想起妈妈的面庞，阿涅墨涅才会鼓起勇气，打起精神。

她告诉自己，别认输，那位冥府之王哈迪斯就是期望用这永无止境的折磨让她臣服，哪怕她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少女对于冥王哈迪斯来说根本没什幺价值。

原本娇嫩的双足被磨破，而后结痂，再度被磨破。

阿涅墨涅几乎麻木于身体的伤口，她已经习惯了疼痛，她永无止境地徘徊在石榴树之间，几乎要疯掉。

最饥饿的时候，她甚至死死握着一个石榴，死死盯着手中的石榴，不停地咽着口水。

若非突如其来，不知从何而来的亡灵被她身上那属于生者的光芒所吸引，那亡灵发出的声音唤醒了阿涅墨涅，或许她真的会在不经意之间，将石榴籽吞咽。

曾经读过的那个关于珀耳塞福涅的故事再度苏醒在阿涅墨涅的脑海之中，她明白，不能吃冥界的食物，哪怕一颗石榴籽。

一旦吞咽冥食，她将成为冥界的一分子，她将再无回归大地的可能。

"一千零一十八……一千零一十八……"

阿涅墨涅不停地重复着这个数字，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数着那些石榴，又是第几次重来，她披散着黑色的长卷发，身躯瘦弱得像是被风一吹就倒，她干瘦得可怕，那双漆黑的双眸却闪烁得不可思议，在昏暗和荒芜的冥界，她的眼眸之中虽然依旧被绝望所覆盖，却从未有过臣服，她大大的眼睛在石榴果之间徘徊，绝望之下，覆盖着的，是未曾放弃的“希望”。

多幺可怕的少女。

阿涅墨涅的意志力可谓可怕，她没有在冥王哈迪斯的惩罚之下臣服，反而愈发坚定自己的信仰和希望。

她要活着回归大地，她要完完整整地回归属于自己的那个时空，她绝不能放弃一切希望。

……入此门者，必将放弃一切希望。

她还未曾放弃希望……她现在，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还是一个生者，她还有着希望。

她不属于冥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