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官道上的尘土渐渐沉寂,远山化作狰狞的剪影,吞噬着最后一缕天光。寒风骤起,卷起枯叶与沙砾,抽打在行人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
宋羡仪与赵遮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愈发荒凉的道路上。
集市的喧嚣早已被抛在身后,四周只剩下风声和彼此单调的脚步声。
赵七的腿伤在长时间的行走后,开始隐隐作痛,但他只是将木棍握得更紧,步伐依旧稳定,未曾落后半分。
“前方三里,有处废弃的山神庙,今夜在那里落脚。”
宋羡仪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却清晰地传入赵遮耳中。
她并未回头,仿佛只是告知一个既定的事实。
“是。”
赵遮低声应道,他早已习惯她的决策,无需多问,只需跟随。
果然,在天色彻底黑透前,道路旁的山坡上,隐约现出一座建筑的轮廓。
墙体倾颓,檐角破损,在暮色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残骸。
走近了,才看清庙门的木质早已腐朽,歪斜地挂在门框上,被风吹动,发出吱呀的呻吟。
庙内蛛网密布,神像坍塌过半,露出泥塑的内胎,供桌也断了一条腿,歪倒在地。空气中弥漫着尘土、霉味和一种陈年的荒凉。
但对逃亡者而言,这已是难得的栖身之所,至少能挡去大半风寒。
宋羡仪率先踏入,目光锐利地扫视一圈,确认并无他人或野兽踪迹,她选了一处背风、相对干净的角落,将布包放下。
“你去寻些干柴,生火。”她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注意警戒。”
赵遮点头,将木棍靠在墙边,忍着腿痛,默默走出庙门。
他知道,这不仅是为了取暖,火光也能驱散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无论是野兽,还是人。
夜色浓重,山林间黑影幢幢。赵七不敢走远,就在庙宇附近捡拾枯枝。
他的动作很快,眼神始终警惕地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寒风穿透单薄的衣衫,让他打了个寒噤,但他只是抿紧嘴唇,加快了动作,生存的本能,以及不愿在她面前显露脆弱的倔强,支撑着他。
当他抱着一捆干柴回到庙内时,宋羡仪已经简单清理出一小块地方,正从布包里取出火折子。
火光“噗”地一声燃起,驱散了角落的黑暗,跳跃的光影映在两人脸上,明灭不定。
温暖逐渐扩散,稍稍驱散了庙内的阴冷和赵遮身上的寒意。
宋羡仪拿出在镇上换来的粗粮饼子,分给赵七一个,自己则小口吃着另一个,她又取出水囊,递给他。
两人围着小小的火堆,沉默地进食,饼子依旧粗粝,难以下咽,但就着冷水,总能填充饥肠辘辘的胃。
吃完东西,宋羡仪并未休息,而是从布包深处,取出一个小巧的、以油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物件。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竟是一套极小的笔墨和几张裁剪过的、质地粗糙的纸。
赵遮的目光瞬间被吸引。在这荒郊野岭的破庙里,看到笔墨纸砚,比看到金银更令人惊异。
宋羡仪没有看他,将纸铺在一块相对平整的断砖上,以笔蘸墨,低头书写起来。她的侧脸在火光中显得格外专注,笔尖移动极快,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赵遮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知道,她此刻所写,必然与他们的下一步行动息息相关。
他心中隐隐有所猜测,可能与她在镇上打听过的,关于青州太守王弼的消息有关。
约莫一炷香后,宋羡仪停下了笔。她轻轻吹干墨迹,将写好的东西仔细看了看,然后递给赵遮。
“看看。”
赵遮接过那张纸。
触手粗糙,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是那股熟悉的清峻峭拔。当他的目光落在内容上时,眼神变了下。
这并非书信,是一份伪造的路引。
上面写明,持证人赵彦,年十七,籍贯沧州平南县,因家乡遭灾,前往青州投奔远亲。
下面还附有简单的体貌特征描述,与他此刻的装扮大致相符。
盖印处,赫然是一个模糊却形制规整的“沧州平南县衙”朱印,那印色暗红,边缘略有晕染,竟与真印有八九分相似!
赵遮猛地擡头,看向宋羡仪,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震惊。
伪造官府文书,尤其是路引,乃是重罪!她如何做到的?
宋羡仪对他的震惊似乎早有预料,神色依旧平淡。她伸出手,指尖在火光下晃了晃,赵七这才注意到,她中指指尖内侧,有一层极薄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茧子,那是常年使用某种细小工具的痕迹。
“不必惊讶。”她收回手,语气淡漠,“雕虫小技而已。乱世之中,真的未必有用,假的未必无效。关键看谁在用,用在何处。”
她指了指那份路引:“从此刻起,你是赵彦,沧州流民。我是你表姐,宋仪。我们前往青州投亲。记住你的新身份,籍贯、年岁、以及家乡可能的风物,我稍后会告诉你,务必烂熟于心。”
赵遮紧紧捏着那份轻薄却重若千斤的纸。
“我们要去青州府城?”他试探着问。
“不错。”宋羡仪将笔墨重新包好,收回布包,“王弼在青州太守任上已近三载。此人寒门出身,能爬到今日位置,靠的不仅是政绩,更有审时度势之能。如今门阀倾轧,他这类无根基的官员,处境微妙。既想有所作为,又恐成为党争牺牲品。”
她的分析冷静而透彻,仿佛在拆解一盘棋局。
“他需要人。需要背景干净、有能力、且能为他所用的人。尤其是在某些他不便直接出面的‘灰色’地带。”她的目光落在赵遮身上,带着审视,“你,很合适。”
赵遮瞬间了然。所谓的“可造之材”,是要他去充当王弼手中的暗棋,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这无疑是与虎谋皮,危险至极,但这确实是一条能够接触到权力边缘,甚至可能借力攀升的路径。
“我该怎幺做?”他沉声问,既然已做出选择,便不再犹豫。
“第一步,顺利进入青州城,找到一个合理的、不引人怀疑的落脚点。”宋羡仪道,“这份路引是敲门砖,但还不够。我们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我们‘自然而然’接触到王弼,或者他身边核心人物的契机。”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青州城不比小镇,盘查更严,眼线更多。我们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不仅仅是流民。比如能帮他解决某个‘小麻烦’的人。”
“什幺麻烦?”
“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宋羡仪没有明说,她似乎习惯于在最后一刻才揭开底牌,“眼下,你需要尽快适应‘赵彦’这个角色,并且……”
她的话音未落,庙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似乎正朝着破庙而来!
两人脸色同时一变,赵遮迅速将路引塞入怀中,猛地抓起身边的木棍,眼神锐利地看向庙门方向。
宋羡仪则飞快地将火堆用泥土盖灭大半,只留下一点微弱的炭火余光,同时拉着赵七隐入更深的阴影之中,屏住了呼吸。
马蹄声在庙外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几个男子粗鲁的吆喝声和下马的声音。
“这鬼天气!快冻死老子了!”
“头儿,这有座破庙,进去歇歇脚!”
“都精神点!别光顾着烤火,留意四周,那小子跑不远,要是让他溜了,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脚步声朝着庙门逼近。
赵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听这些人的话语,他们似乎在追捕什幺人?他看向宋羡仪,黑暗中,只能看到她模糊的轮廓和那双在微弱光线下依旧冷静的眸子。
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哐当!”
腐朽的庙门被彻底推开,三四条黑影闯了进来,带着一股浓烈的汗臭和马匹的气味。他们穿着统一的劲装,腰佩兵刃,动作矫健,显然训练有素,绝非市集上那些青皮无赖可比。
为首的是个面色阴鸷的中年汉子,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庙内。
他的视线在那堆尚有微光的炭火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赵七和宋羡仪藏身的阴影角落,冷哼一声:
“出来!鬼鬼祟祟的,干什幺的?!”
危机,再次不期而至。而这一次,似乎比市集上的麻烦,更加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