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罚

那夜惊心动魄的遭遇，并未如汐所祈祷的那样被深宫的高墙吞没。相反，它像一滴落入滚油的水，在后宫这个无比势利和八卦的圈子里，瞬间炸开了锅。

消息传得飞快，且版本愈发离奇夸张。

“听说了吗？那个新来的、长得跟妖精似的莲溪，昨晚被送去侍寝，结果没一会儿就被陛下像扔破烂一样轰出来了！”

“可不是吗？哭得那叫一个惨，衣服都没穿整齐就跑出来了，定是惹得陛下龙颜大怒！”

“还以为是个有造化的，没想到是个没福气的，陛下连碰都懒得碰她……”

“哼，空有一张脸有什幺用？陛下什幺绝色没见过，定是嫌她木头疙瘩，不解风情！”

流言蜚语如同毒蔓，迅速缠绕上汐。她一夜之间，从众人眼中可能飞上枝头的“妃嫔”，变成了侍寝失败、彻底失宠甚至可能触怒天颜的灾星。

第二天，当汐拖着几乎一夜未眠、惊魂未定的身躯出现在内院时，感受到的不再是昨日那虚假的亲热和试探，而是毫不掩饰的冰冷、鄙夷，以及幸灾乐祸。

昨日还亲亲热热挽着她胳膊、姐姐长姐姐短的宫女们，此刻再见她，脸上那层虚伪的亲和面具彻底撕碎。眼神里的嫉妒变成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幸灾乐祸，甚至带着一种优越感。

汐不明白她们口中的谩骂是什幺意思，但大概猜得出就是昨夜自己抛出了房间的事情。

她听到了没什幺感觉，乖顺地被安排去耳房扫地，到了打扫，时不时就在门口遇到宫女，大半一看到是汐就开始讥讽地。

“哟，这不是咱们‘差点’攀上高枝的莲溪姑娘吗？怎幺还在这儿干这些粗活呀？”春桃抱着手臂，斜睨着她，语气尖酸刻薄。

另一个宫女故意用肩膀撞了她一下，将她刚拎过来的水桶撞得水花四溅：“挡什幺道啊！晦气！”

汐没有反应，只是如木头般自顾自做着本分的工作。她从来都不懂人类为什幺总是一天一个样子，她也不想懂。现在她丝毫不在意这帮人，只想着寻个方法，赶紧逃离整个皇宫，逃离那个暴君。

大家都觉得自己被皇帝嫌弃就对了，她不用再被其他人纠缠，可以有时间来想办法。

可是汐没想到居然还有更大的问题。汐无法胜任这些看似简单的日常工作。

她是在浩瀚神秘的幻海中的鲛人，从来都没有人类的皇帝，奴婢，只有一个家族和另外一个家族，学习的是操控水流、吟唱古老歌谣、辨识海中药材，而不是如何伺候。加上她才使用人类的身体三个月，连走路都困难，居然还要做这些辛苦的工作，疲惫的身体实在难以抗住。索性坐下来偷懒。

没想到有人直接告诉了掌事姑姑。汐被罚不能吃晚餐，还得她今夜必须去东边的小湖边洒扫。

半夜在湖边打扫，简直就是刁难人。

但这正合汐的心意。

---

入夜后的皇宫，如同蛰伏的巨兽，陷入了沉寂。汐被分派的差事是打扫东边一处较为偏僻的小园林，中心有一片不算大但水质清澈的湖。这差事通常被宫女们视为苦差，路远又阴冷，但对汐而言，却是难得的喘息之机。

夜色浓重，月光被薄云遮掩，只洒下朦胧的清辉。四周安静得可怕，只有偶尔几声有气无力的蝉鸣，反而更衬得万籁俱寂。确认左右无人，连巡逻的侍卫都很少经过此地后，汐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了一些。

她看着满地飘落的枯枝败叶，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悄悄擡起了手。用上最后一点能量，指尖萦绕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蓝色光晕，带着湿润的水汽。

她低声念诵了一句极其简短的鲛人咒语，一股微弱却精准的水流如同有了生命般，从湖中引出，轻柔地卷起地上的落叶，将它们无声无息地推入一旁的灌木丛深处，乍一看，地面竟显得异常干净。

做完这一切，她警惕地四下张望，再次确认无人。一种回到本源的渴望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她再也按捺不住，轻手轻脚地滑入湖中。

冰凉的湖水包裹住身体的瞬间，她几乎舒服得叹息出声。不同于陆地上的干燥和束缚，水带给她的是一种彻骨的亲近和自由。

她在水下轻轻摆动双腿，微光一闪，那双修长的人类双腿化作了一条覆盖着细密柔软银色鳞片的漂亮鱼尾，在水中舒展开来，折射着微弱月光，流转着梦幻般的光泽。

她索性沉到湖底，躺在柔软的水草和光滑的鹅卵石上，任由清凉的湖水漫过全身，浸润着每一寸肌肤，每一片鳞片。

白日里所有的疲惫、紧张、恐惧，仿佛都被这温柔的湖水洗涤而去。干燥不适的皮肤重新变得水润光滑，紧绷的神经得以放松，连呼吸都变得无比顺畅自然。

水通过她颈侧微微张合的鳃滤入，带来氧气，带走浊气，这才是她最熟悉的、与生俱来的呼吸方式。

比那坚硬冰冷的通铺不知舒服了多少万倍。她轻轻摆动着尾鳍，感受着水流托举身体的轻柔力量，仿佛又回到了幻海温暖安全的怀抱。她闭上眼睛，几乎要沉醉在这片刻的安宁里。

然而，乐极生悲。

太过相似的舒适感，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记忆。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幻海瑰丽奇幻的景象：五彩斑斓的珊瑚丛林，成群发着微光的水母悠然飘过，姐姐追逐着海豚嬉戏的笑声，母亲温柔哼唱的古老歌谣，父亲教导她控制水流时严肃却慈爱的眼神……那些温暖、缤纷、充满生机的画面，与此刻湖底的冰冷、孤寂、黑暗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家没了。

亲人没了。

只剩下她一个，孤零零地躲在这异国皇宫一方狭小的湖底，像一只见不得光的幽魂。还随时被人欺负……

巨大的悲伤和孤独如同沉重的海草，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越收越紧，痛得她无法呼吸。眼眶猛地一热，温热的液体无法控制地涌出，迅速融入了周围的湖水中。

一颗、两颗……圆润的、散发着微弱莹光的珍珠，从她眼角滑落，慢悠悠地沉向湖底的淤泥，像她此刻沉甸甸的心。

她慌忙擡手捂住嘴，阻止自己呜咽出声，肩膀却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剧烈地颤抖起来，搅动了周身平静的湖水，泛起一圈圈悲伤的涟漪。

这冰冷的人工湖，终究不是她的家。短暂的舒适，反而加倍映衬出她失去一切的痛苦和无边无际的漂泊感。

汐找到自己掉落的七彩珍珠，心中已经有了一个计划。

她蜷缩起漂亮的银色鱼尾，将脸埋入冰冷的水草中，无声地、纵情地在这一方小小的、无人知晓的水域里，宣泄着无尽的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