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怀衍醒来后,下意识摸向身侧,依旧是空荡荡的一片,坐起身便看见地上四处散落的、不知何时被他撕扯断开的佛珠。
没过几日,高怀衍召了几个道士入宫。
一群人身穿道袍,其上绣着仙鹤云纹等样式,各个都声称自己能通鬼神。
在他们对着自己夸下海口的时候,高怀衍有种被愚弄的荒谬感,强忍下将这些人拉出去打死的冲动,心里想着,若是高琉玉知晓了想必也会讥笑他的愚信,可他又想,或许就是因为自己不敬鬼神,才不曾梦见过高琉玉,昨夜的那个梦便是印证。
只是后来他将佛珠串好也不管用了,他也不想再去皇觉寺,那些和尚只会让他放下,反复同他念叨晦涩玄奥的经文。
赵轸走进和政殿的时候,看见殿中张贴了许多符纸,有些地方还系着古怪的铃铛,原本肃穆的大殿看起来荒谬又怪诞,他忍不住劝说:“了慧大师曾言招魂是旁门左道,陛下不可放任这些妖道如此行事,长此以往,恐有碍于江山社稷。”
本朝信奉佛教,赵轸提及了慧,希望高怀衍能将他的话听进去。
高怀衍沉默不语,阴冷的目光落在殿中作法的道士身上,忽而淡声道:“试试也无妨,若是不见成效,朕就将这些无用之人都活剐了。”
此言一出,几人俱是面色发白,两股战战,赵轸见状心中更是不屑。
一黄袍道士走出来,面上还算镇定:“陛下,佛家讲究无我、无常,所求为放下解脱,招魂乃是将亡魂引回现世,两者大相径庭,被视作旁门左道也在情理之中,常言道术业有专攻,贫道对此确有十足的把握。”
“陛下很快便能见到心中所念之人。”
高怀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模样:“有劳天师。”
什幺佛教道教,哪个能教他如愿,他便信奉哪个。
赵轸见状也不再多言,这个江湖骗子根本不知道陛下心里挂念的究竟是谁,还当是那个不存在的王小姐,他追随高怀衍许久,对后者凉薄狠戾的性子再清楚不过,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知道愚弄陛下的下场。
连着做了几场法事,毫无进展,高怀衍的耐心即将告罄,几乎是强压着心中的暴戾,忍受他们每日在和政殿装神弄鬼,这时胆大包天的黄袍老道又提出要助他“开天眼”,事成之后他就也能像他们一样明目通灵,看见凡人肉眼看不见的东西。
譬如在世间游荡的魂灵。
只是要用他的血画符为引,高怀衍指尖夹着一张黄符,凉薄道:“你胆子倒是不小。”
道士顶着高怀衍森寒的视线,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若是、若是陛下不愿,贫道也有别的法子,只是效果略次……”
高怀衍冷嗤一声,眼也不眨,干脆利落地在腕间划了一道:“今日朕若是再见不到她,朕就把你身上的血全都抽干来画这天目符。”
万公说得果然不假,道士尚在暗自得意,就连贵如天子也得依从他,骤然听得此话,他心头猛地一跳,口中连连称是。
高怀衍本没抱什幺希望,可夜阑人静的时候,他当真见到了高琉玉。
她身形单薄,望向他的眼眸里蓄满了哀怨,皎洁的月光衬得她面色惨白如纸,衣袂飘拂,似乎下一瞬就要乘风而去。
高怀衍下意识就要上前抓住她,耳畔蓦地响起一道急促惊慌的声音。
“陛下不可。”
道士大惊失色,竭力劝阻高怀衍上前,唯恐他离得近了觉察到异样,若非他逼得急,不惜损害龙体也要见到那女子,自己也不会出此下策,在一切还未准备妥当的时候,匆匆将这赝品推了出来,如今只能推说凡人阳气盛,强行触碰只会致使阴魂离散。
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道士紧盯着高怀衍冷硬的面庞,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后者擡起的手缓缓落下,他才松了一口气。
万幸。
——
定州城,小阳村。
高琉玉仔细思量过,日后摆脱了王珝,钱财是必不可少的,只是他将财物藏得太好,从不叫她瞧见一文半文的,若是她能瞒着王珝弄到一些钱来,未必就不能有样学样,托人伪造新的身份户牒。
村子里的妇人也有一些赚钱的营生,譬如替人浣衣、做些绢花等小玩意儿,高琉玉从没正经做过这些,她如今有了身子,莫说这类粗活,就是久坐都会感到腰疼,况且她嫌来钱慢,等她慢慢攒够钱财,兴许孩子都要降生了。
“陆大娘,多谢你。”
高琉玉摩挲着质地略显粗糙的竹纸,心中不免暗叹,她何曾用过如此粗陋的纸笔,然而这竹纸对普通人家来说已然算得上稀罕物,只有家中有读书人才会备有一些,陆大娘有个正读书的儿子,听说今年秋试的时候考取了举人,算是这村子里难得的读书人家,若非高琉玉此前救助过陆大娘,她也未必舍得拿出来。
她蘸了墨,沉下心画了几幅吉祥富贵的花鸟图,想着这类意象的画也许会比较受欢迎,她虽惯来不学无术,可于丹青工笔一途却是出类拔萃,又受过大家指点,这些人若是有眼识珠的话,该竞相争抢才是。
接下来便要寻一个信得过的人替她拿去换钱。
“阿娘,我回来了。”
陆绪之冲里屋喊了一声,弯腰将手里的东西搁在院子边上,随后便听到有人推开门走出来,他以为是母亲,笑着直起身转过去,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一副清丽姣美的面容,恍然间以为是置身梦境。
是那个有着一面之缘的姑娘。
高琉玉也在打量他,再次见到这张肖似柳修远的脸,她仍是不可避免地恍惚了一瞬,天底下竟有如此相像的两张脸,却在两个天差地别毫无关联的人身上。
他倒是挺有本事,出身贫寒还能考上举人,若是他肯替自己卖画,说不定会更容易些。
正思量着如何开口,陆大娘便主动向儿子提及了此事。
“绪之,明日你替王夫人将这些画拿去书肆罢。”
“夫人?”怎幺会是夫人。
他失态得有些明显,引来二人侧目,被那双清凌凌的眼睛盯着,陆绪之连忙应下。
陆大娘倒没想那幺多,只以为他是因自己的称呼感到诧异,毕竟平日里除了那些偶尔能见到的来收租的乡绅太太以外,没有能称夫人的,只是高琉玉一看便是出身富贵人家,身处简陋破旧的屋舍依旧光彩不减半分,村子里的人都说这是从南方逃难来的少爷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