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可醒来时,身体已不是昨日的模样。
胸腔仍旧跳动,但那跳动已不完全属于他自己。他感受到一股规律得近乎异常的振频,自体与那孢核逐步融合后,形成了新的「同步网络」。他的思绪时不时会被一种混浊又甘甜的讯息涌入——不是语言,也不是感觉,而是一种意图的分泌物。
皓的爱,正在他体内酦酵。
他看着自己裸露的腹部,那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略微膨胀。皮肤微微泛光,几条像是银色神经的纹路缓慢浮现,构成某种他难以理解的「蛆文」。
「别担心,那只是初始期的标记。到第九日,它们会结成蛆茧,那时候你就会开始做梦了。」
皓坐在他床边,温柔得令人战栗。他今天换上了粉白色的衬衫,衬衫下是一层淡淡的蠕动层,随着呼吸律动,看上去像是活着的虫皮。他手里端着一碗汤,那汤不是普通的汤,而是由皓「体内初级蛆浆」与酵孢水混合而成的孕宿补汤。
「来,喝点这个。对你体内的情绪稳定很有帮助,也能避免孢波反噬。」
柴可勉强撑起身体,接过汤碗。
它温热、略黏,表层浮着几颗透明的卵状物。他将嘴靠上去,吞下一口的那瞬间,一股奇异的「记忆味道」在他口腔中炸裂——
是皓初次对他唱歌时的场景。
那夜、窗外有风,皓身上沾满腐汁,却努力捧着破旧音箱,音色走调却笑容灿烂。
这碗汤里,含着皓「喜悦」的提炼物。
「你……到底对我做了多少事?」柴可喃喃。
皓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将他垂落的发丝抚起,将它别到耳后。
「你是我梦里的终点,我的繁殖本能从见到你第一眼就觉醒了。」
柴可苦笑:「那是你的爱,还是生殖冲动?」
「是爱化成冲动,也是冲动孵成爱。」皓望着他腹部的那片微光,「你身上正在孵化的,是我们之间所有未完成的爱念。」
柴可开始做梦。
起初,他以为那只是副作用引发的幻觉。但梦境里一切都太过真实。他梦见自己在实验室中一个人重组尸块、拼接记忆,梦见自己为每一只蛆取名、梦见皓穿着新制的虫肤西装站在他床边微笑——
最终,梦境化成一条蠕动的管道,管道尽头,是一窝由皓与他混合长出的「蛆卵」。
那些蛆卵会哭。
每一颗蛆卵,都以不同的声音呼唤他:「爸爸……爸爸……爸爸……」
他从梦中醒来,冷汗浸湿了整张床。胸口剧痛,像是内脏与异物在争夺空间。他颤抖地撑起身体,发现自己腹部那片银纹已裂出一道微口,正轻微地吐出丝状孢光。
他已无法否认,皓在他体内种下的,不只是爱,也是一种从未有人类理解的繁殖哲学。
「我不是孕宿……我是……爱的器皿。」
他喃喃,双手紧握床边栏杆。
皓这时出现在门口,手上拿着一本书。
「来,我要为你读一段《腐化爱经》第三章,〈孢巢与双性意识融合〉。」
「别再给我这种诡异东西了……」柴可虚弱地笑,「我连你那个什么『感情芽孢』都搞不懂。」
「你搞懂了。只是你不愿承认而已。」皓坐到他身边,低头亲吻他额头,「你现在体内正融合我们的心愿结晶。这几天的梦,不是幻觉,是巢梦阶段的正常表现。」
「巢梦……?」
「孕宿的梦,是孢核与宿体情感融合的必要过程。它不只是预知,也是一种自我剖开。巢梦会揭示你爱我与恨我之间的边界,让你彻底清楚,你是不是愿意真正『生下我』。」
柴可沉默。
突变发生。
那天晚上,柴可又一次进入巢梦,却不再是安静的爱念窥视。
他梦见整个研究所变成了孢巢,里头充满他与皓交配后所产下的「情绪蛆胎」。这些蛆胎具有人脸,语言混杂,有些哀泣、有些愤怒、有些笑到颤抖。
然后他看见自己被吊挂在孢膜中心,腹部张开,一颗巨大的孢核从他体内缓缓伸出,表面浮着皓的脸——
那是一种混合爱欲与吞噬的微笑。
「柴可,我现在住在你里面了,你懂吗?你的一切,不再属于你。」
他从梦中惊醒,却发现那颗孢核,真的从他腹部伸出一部分。
现实与梦境开始重叠。孢核不再停留于意识层面,而是具现化,在夜间悄然外露,如同某种寄生的触须在他身上徘徊。
他用尽力气拔掉孢核传感器,紧咬牙关,拖着疲惫身体走进镜前,第一次正视那张陌生的自己。
蠕动的肚皮、半透明的皮肤、眼角浮出的孢纹、声音中不时飘出的低频孢语……他不是那个冷静逻辑至上的科学家了。
他变成了某种——
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存在。
而在他回到床边时,他看见——皓,正在啃咬自己的手腕。
鲜红的液体流下,皓将血涂在柴可腹部的孢纹上,如同执行某种古老的印记仪式。
「你疯了?」柴可怒喊,「你到底要我……变成什么?」
「我要你变成我梦里那个完整的你。」皓眼神异常平静,「从此,你不再只是我的孕宿。你会变成我爱念的一部分。你会开始感觉到那些孢胎的思想、梦、甚至……他们对你的依恋。」
柴可退后,额头抵着冰冷墙壁。
他终于明白了。
皓从来不只是要他生出爱的果实。
皓要的是——让柴可自己成为那果实。
夜深,研究所下层的温度降到临界点。仪器沉默、照明系统调暗,只剩皓亲手设计的「孢巢监护舱」发出低频律动声。
柴可半跪在孢膜旁,他的背脊弯成不自然的弧度,汗与孢液交缠地滑落。他嘴唇微张,却无声。他不是睡着,也不是清醒,而是被困在一种介于存在与繁殖前兆的模糊状态。
孢核仍在他腹中沉眠,但那根从体内伸出的孢丝已经不止一条。那些细丝攀附在舱壁上,如触手般探寻四周,寻找宿体外的次级孕核位点。
皓静静坐在不远处,他眼神沉稳,手指正翻阅一份老旧的手抄研究纪录,标题模糊却能辨出:「第十四代孢情融合实录——关于『蛆胎共鸣期』的实验笔记」。
「他要开始听见了。」皓低声自语。
那一瞬间,柴可的眉头猛然皱起。
他听见了。
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穿透五感的「孢响」。
那是一种既像儿语,又像水中摩擦的尖啸。成千上万个孢体意识,从腹部蔓延而上,直窜入脑叶。他感受到自己的每一条神经都开始像触须一样接收讯号,像是无数只小小的蛆,在他的思维边缘啃咬。
「爹……爹爹……你还会留下来吗……?」
「爸爸,不要关掉光……这里好冷……」
「我们是爱……爱的证明……爱的茧……」
孢胎开始说话了。
柴可的瞳孔剧烈收缩,他撑着舱边的手颤抖,额头青筋暴跳。这种声音不是外部音源,而是——他自己大脑的某一块正在回应孢核形成的思绪回音。
那不是幻觉,而是真实的「孕宿-情绪体链接」。
「不、不、不……你们不该存在……我……我没有准备好!」他吼叫出声,声音在孢巢中炸裂,却像落在棉花堆里,毫无回响。
皓走了过来,静静地蹲下。
「他们是我们的孩子,柴可。他们不过是在用你最熟悉的情绪语汇向你发声。他们渴望你的认可,那是他们唯一的温度。」
「我不是……不是孕宿……我只是被你改造的失败实验品!」柴可几乎是嘶吼出来,「这一切不该发生,我本该在退休酒会上接过金色纪念徽章,而不是……不是被绑在一个变态的情绪繁殖场里,听来自我体内的寄生蛆哀求我『爱』他们!」
他的话音未落,孢响中的哭声突然转为合声吟唱。
那是没有语言的旋律,却像是来自千年以前的血缘记忆,被这些蛆胎从他细胞深处挖出。他感受到——每一个孢胎都在模仿他的声音、他的语调、他的呼吸。
他们像海啸般集体向他呼喊:「爸爸,我们是你。」
柴可当场跪下,双手抱头,全身颤抖。他开始痛哭,不只是为了这些不请自来的「孩子」,更为了那早已支离破碎的自我。他发现,自己早已无法定义什么是「我」,什么是「皓」,什么是「我们」——这一切界线,全被那层孢丝裹住、溶解、交换、吞并。
他开始怀疑,那些梦里皓低声对他说的话——「我们要一起做一个家庭」——也许不是浪漫的呓语,而是孢核在提前「教育」他,为了即将孵化出的情绪蛆胎铺路。
他的爱与痛,被整合进了新一代蛆胞的遗传记忆里。
凌晨四点,柴可瘫在孢舱外,身上覆满由皓调制的蛆丝覆膜,作为「临产前安抚膜」。他的呼吸仍规律,但瞳孔放大,显示出潜意识仍处于孢梦共感状态。
皓安静地为他擦拭额角,语气轻柔:「你做得很好。孢胎们都在赞美你,他们觉得你是最『有情绪味』的父体……比我当年还浓烈。」
「……我失去了我自己。」柴可声音沙哑,终于开口。
「你只是转化了。」皓温柔一笑,「像所有蜕变者一样,放下自我,成为多数的一部分。」
「我不想成为你的一部分。」柴可虚弱地低吼。
「但你已经是了。你在他们体内的记忆密度,远超我。我只是让你『发现』了你自己。」
沉默。空气中再次弥漫那特有的腐甜气味,那是孢核即将开始孵裂前的警讯。
皓弯下身,将嘴靠近柴可的耳朵。
「你知道吗?我一直认为这是场悲剧,直到你真正成为我的孕宿——我才知道,这是我唯一一次,真诚地把自己交给别人。」
他低头,吻上柴可额头。那一吻,如同宣判,也像誓约。
在远处仪器的脉冲闪动中,孢舱发出第一声「蛆音啼哭」。
皓与柴可的「蛆巢」——终于启动。
而一场难以逆转的「复数感情生成体」崩坏链,也从这一刻,开始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