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冷,雨持续滴落在实验室半毁的钢板天窗上,像死尸掉落的眼泪,一滴接着一滴。
柴可已经第六天没有完整地入睡。
不,不是因为他失眠,而是因为他分不清「梦」和「醒」的边界在哪。
他曾在实验台上闭眼五分钟,就梦见自己全身软化,肉体成浆,被成百上千只小蛆沿着肌理钻入;他尝试睁开眼,却看见自己正在微笑,低声对那些蛆说:「来吧,宝宝们,爸爸一直都在这里。」
然后他真的睁开眼时,皓正坐在床边,手上抱着那颗「哈皓」的蛆蛋。
「牠在跳动,」皓语气像报喜的母亲,「你听,牠有你心跳的一半频率,也有我体液的波动图谱。这代表牠的中枢脑已经开始形成。」
「牠不是脑,牠是霉。」柴可忍不住嘶声低吼,「那颗东西根本不该……」
「别这样说,牠会听见。」皓温柔地将蛋抱得更紧,蛋壳内出现一丝丝红色血丝,像是激动的血管爬上透明表面。
那一瞬间,柴可的脑内神经狠狠跳了一下——是疼痛,还是牵引?他说不清。
「你看,牠回应你了。」皓轻声道,「你骂牠,牠就痛。」
「那不是真的!」柴可惊恐低语,「那只是……反射,或者是你搞的诱导回馈系统,那不是真的!」
「牠是真的。」皓语气中没有一丝犹豫,「因为牠的梦,已经出现在你的大脑波里。」
「……梦?」
「是的。」皓按下控制面板,一串柴可深层睡眠时脑波共震图像浮现——那些波动里,混入了某种不属于柴可的「低温肠内型电场讯号」,是蛆蛋胎神经组织所产生的。
皓补上一句:「你们已经开始共梦了。」
柴可感到胃部一阵痉挛。他转身呕吐,一滩红黑交杂的粘液从喉间冲出,带着腥味与胆汁的苦,滴落在金属地板上「啪嗒啪嗒」作响。
皓立刻捡起一部分呕吐物,小心地放进取样瓶。
「这里有组织碎片……嗯,已经开始软化重组,这是逆蛆化的初期症状。」
「逆什么……?」柴可用几乎失声的语气问。
「逆蛆化。」皓擡起眼,语气带着迷恋般的光亮,「你开始从高等有机体,回溯成为蛆的形态,却保有思考能力与记忆结构。这是一种……倒转的进化。」
「这是退化,这是诅咒,你疯了……」柴可喘息着,声音像在血里滚。
皓没有否认。
他只将那瓶含血体液的样本轻轻放在桌上,然后坐回柴可床边。
「但你还记得吗?」皓温柔地说,「你曾对着我说,你厌倦了做一个理性的人。」
柴可一惊。
「我……?」
「那是你上个月做共振实验时,处在深度感应层。我那时和你同步脑波,你说过一句话:『如果有一天我可以不再做决定就好了。』」
柴可沉默。他确实说过。
那一刻他疲惫、崩溃,整个研发部都陷入经费泥淖,他的生理状况也早已不稳。但他没想到——那时的话被皓记住了,甚至拿来当作武器。
「你现在不需要做决定了。」皓将手放在他胸口,低声说:「你只需要,变成我需要的样子。」
那只手掌冰冷,却透出一股诡异的安慰感。柴可明知道这是危险的催眠术语,却一时无法推开。
他的胸口突然剧痛——
皮肤下某个器官开始胀大,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扭动。
「我……」柴可睁大眼,「我肋下,好像有东西……」
「那是孵化回声。」皓立刻将他平躺,拉开他实验袍,看到皮肤下冒出来的一小块隆起物,像是有某种软体动物在肌肉里睡醒了。
「不——」柴可尖叫,「我不是孕体!我不会……!」
啪!
那块肿起的地方裂开一道细小的口子,溢出带血的蛆液与透明纤维质,皓像是早有准备,一边迅速擦拭,一边微笑着说:「不是孕体,是感应腺。你只是正在生成‘感应场’,以便与蛆蛋共享身体状况。」
「这是什么鬼科技……!」柴可颤抖着,几乎想撕开自己。
「这不是科技,是我们的爱。」皓轻声说,然后将那颗蛆蛋放在他胸口的裂痕旁。
奇迹般地,裂口像受了某种讯号刺激,开始「吸引」蛋的表皮黏附上来,蛋的表面与柴可皮肤开始同步震动。
蛋里的蛆动了。
牠孵化了——
透明蛋壳内,一条细长的新生蛆体缓缓地「吐」出自己微弱的脑核,并对着柴可微微张开前端口器,像是在「亲吻」这个世界。
一滴血液从柴可胸口流出,滴在蛆宝宝的口器上。
牠吸收了。
然后——牠第一次,发出了声音。
不是叫声,不是尖啸,而是一种微妙的振动——如同从骨髓深处传来的共鸣。
「……爸……爸……爸……」
柴可当场失神。
他整个人瘫软,眼角流下一滴无声的泪水。
但他说不清——这泪水,是惊惧、还是……感动。
**
鲜血沿着柴可胸口的裂痕缓缓流下。
那滴血,成为了界线——跨过它,过去与现在、理性与疯狂、生人与蛆,将彻底错位。
他躺在床上,视线涣散。蛆蛋已不再是异物,而是某种「磁心」,他的大脑开始不自觉地将它视为「中心节点」,思想被引导、行动被同化,甚至呼吸节奏也与蛋的心波逐步同步。
皓站在一旁,脸上写满期待:「牠正在学习。牠会用你的神经频率,模仿你。」
「你……把我变成了什么?」柴可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带着金属风干后的残渣感。
皓没有立刻回答。他轻轻将一个冷光晶片贴在蛋的表层,晶片与蛋的皮膜接触后微微闪烁,浮现出一行提示:「认知复制程序:启动」。
目标神经结构:S.K.Harman(柴可斯基夫·哈曼)
建立神经镜像…
同步率:14%…37%…65%…82%…
注意:主体原始人格正发生不稳定扩散。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柴可颤抖,他的视线突然「裂开」——世界像玻璃碎片般被划成多层,他同时看见自己「躺在床上」、又看见自己「站在窗边」、还有一个画面中,他正「抱着蛆蛋哼歌」。
哪个才是真的自己?
「这是复制带来的认知交错。」皓说话语气冷静,像在念一段早就熟记的实验笔记,「你的大脑正被复写,也正复写对方。你与蛆蛋,已不只是父子——你们正在共享一份记忆基体。」
「……你疯了。」
「我爱你。」皓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眼神变得奇异专注,「这是我能证明的方式。」
柴可想反驳,但下一秒,他感受到体内某个声音在「悄悄模仿」他的想法——那不是语言,而是一种「次级反射认知」:一种非自我、但却与他同步的内在模仿系统。
就像你说「我饿了」,然后内心某个声音也说「对,我饿了」,但那不是你自己。
而是——牠。
蛆宝宝,正在「学会成为他」。
第三天。
柴可已无法独自完成基本思考流程。
他在书写实验报告时,会不自觉地将「我」写成「我们」,在草稿纸上重复出现的词句包括:「我们想喝血」、「我们渴望蛆液」、「我们记得那场雨下了六小时」。
皓将这些笔记收好,贴上标签:《共识倾斜纪录・蛆相位阶段A》。
而柴可——他不知道为何,对这一切竟生出一种微妙的满足感。
那颗蛆蛋已经破开一半,孵化出的蛆宝宝拥有一双未完成的「视觉芽体」,当牠朝他靠近时,他觉得自己正被一面镜子注视。
牠看着他。
他看着牠。
然后——他的耳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柴可…爸爸…我想继续长大…请给我你的一点点记忆…」
不对,那不是他说的,那是——蛆宝宝在说。
「你会说话了……?」柴可惊恐退后。
「不是真的说,是用神经链里的残留频率复制你的语感。」皓说,然后补充:「就像胎儿听见母亲声音,能模仿语音频率。只是这次,是你作为模版。」
「牠……要我……牺牲?」
「不,牠只是想更靠近你。牠以为这就是爱。」皓走近,低头看着那只扭动的白蛆,语气宛如一名慈父:「你不觉得,这正是你一直无法达成的理想——创造出能够理解你的后代吗?」
柴可愣住。
多年来,他对研究的执着,不就是为了找到「不背叛、不逃避、不变异」的继承性智慧?
而眼前这条蛆,却愿意为了贴近他,去吞噬他的意识、模仿他的记忆、甚至愿意「成为」他。
是爱,还是寄生?
是创造,还是镜像?
他的逻辑断裂。他的信念崩塌。他的躯体颤抖。
当晚,实验室记录到一笔「人格交错」事件:
时间:02:33AM
事件代号:交叠/错位-VI
「纪录」:柴可出现短时意识缺席,连续五分钟以皓的语调讲述爱情观:「蛆是一种最忠诚的生物。牠们只认气味,永远不背叛。」
「后续反应」:蛆宝宝于同时发出类似「咯咯」笑声,并分泌一种新型生物讯素,被记录为「父索」素(Patermone)。
皓在报告边角写下:「认知复制成功,正进入倒映期——下一阶段:情感结晶诱导。」
第四天。
柴可醒来,发现自己身上多了几处蛆宝宝爬过的痕迹。皮肤软化的地方已变成淡粉色,血管结构有些重排,他甚至开始排斥高蛋白饮食,只想喝皓熬的「蛆汤」。
他崩溃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双眼下的黑圈扩大,瞳孔边缘出现一圈白色浊环。他的舌头对甜味逐渐失感,但对酸臭与血腥反而变得敏锐。
他已无法否认——自己正在「转变」。
他不是蛆。但他也不再是柴可。
那晚,他做了个梦。
梦中,他穿着皓为他准备的蛆纱婚服,抱着那只蛆宝宝,漫步在由腐肉堆成的长廊,两旁是曾经排斥过皓的科学家们——他们全都面无表情地站在腐烂实验服里,目送他走过。
「欢迎,蛆之父。」他们齐声说。
他在梦中流泪。
不是恐惧,是某种……被理解的感动。
他想:原来,这就是皓口中的「爱」。
醒来后,他抱起那颗蛆宝宝。
第一次,他主动地,用自己的额头,轻轻贴上牠即将完全成形的脑茎。
他听见牠说:「爸爸,我现在知道你的第一个记忆了,是孤单。」
柴可落泪:「是的。」
蛆宝宝:「我会记得这感觉。然后……让你再也不孤单。」
他笑了。
但那笑容里,已经没有「柴可斯基夫·哈曼」的影子。
只有——一位即将成为「蛆族父亲」的温柔神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