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发生的事,孟开平浑然不知。
转眼到了二月,孟开平本想伴师杭过罢生辰,但天有不测风云,应天传来噩耗——绍兴之战,冯胜兄长冯国用暴病死于军中。
当日,孟开平并一众人等疾驰返回了应天,临走前,他还着人又将师杭送回了建德城内。
十日后,孟开平奔完丧回到了建德城,与此同时,他还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丞相让沐恩与令宜在建德完婚,随后一道回应天听令。”
孟开平长叹道:“冯元帅骤然病故,丞相痛心不已。筠娘,沐恩成亲后便也要独当一面了。”
令宜的婚期原定在来年岁末,可齐元兴仅用了一道谕,立时就将婚期提到了四月,连令宜母丧的孝都不必守了。
这是军中的作风,也是世道的无奈。
师杭听了这仓促至极的消息,略感伤怀道:“三月上巳节,待令宜来了,我想与她一道出城踏青。往后天南地北,不知数载能否再见一面……”
孟开平十分体谅她的心思,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有他这个技艺精湛的师父悉心教导,如今,师杭的骑术已与沈令宜半斤八两。只要不纵马狂奔,还是很令人放心。
沈令宜来时车马成群,与她一同到的还有流水似的聘礼和嫁妆。不过这些,沈令宜都不大在乎,她最宝贵的唯有嫁衣与盖头。那可是众人并她一针一线绣成的。
“若非有邹嫂嫂和于姐姐帮忙,我定然赶不及。”
沈令宜对将要成亲一事仿佛犹在梦中。她抚着鸳鸯戏水的纹样,怅然道:“还以为早着呢……才说定,怎的就要出嫁了呢?”
两年光阴宛如白驹过隙,眨眼间便掠去了。师杭过了十七,沈令宜也已经十五了。
师杭望着面前这个含羞带怯的姑娘,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像是待亲妹妹一般叮嘱道:“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令宜,只要你与他夫妻齐心,今后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到了上巳节那一日,早早地,师杭起床梳洗。孟开平许久未见她如此欣喜,几乎想与她同行,无奈早已应了人,不好毁约。
“今日军中难得休沐,他们唤我去,说是要临水饮宴。”
孟开平切切叮嘱她:“我会早回,你也记得早些回返,莫要走夜路。”
师杭拿起他送的白玉簪,簪在发间,笑他多虑:“我几时走过夜路了?这一年来,我可没有违你的令。”
孟开平转念一想,也是,她近来与他从无不快。偶然出游,至多午后就回了。从在九华山算起,因身处大营,她身边日常只一个青云,并不需要安排额外的人盯着她。
男人思罢,不再多说什幺,由着她放纵去了。
临水的宴面较寻常的席面风雅有趣得多,可孟开平偏偏跟中了邪似的,到了宴上,总觉得今日心慌难安。
周遭的同僚们还在觥筹交错、高谈阔论,而他早已神游天外去了。望着眼前的曲水流觞,不知怎的,他突然有些后悔来赴此宴。
令宜走后,师杭不止少了个伴儿,更少了个知心人。难得有空,他应该多陪陪她的,怎幺能让她一人出城呢?
想到这儿,孟开平又难免扶额叹息。
才离了那女人片刻就开始胡思乱想,自个儿真真可笑至极。
堂堂元帅居于主座,免不了被轮番劝酒。十数杯烈极的烧刀子下肚,就算是铁人也招架不住。好不容易挨到了宴后,孟开平喝得半醉,脚步虚浮着回到院中,却见其内仍是空无一人。
已经申时二刻了。孟开平按耐不住忧心,扬声便唤袁复去寻人。唤罢,他正欲再去亲自找找令宜,没想到一转眼,就瞧见房内书案上搁着一张荷粉洒金的小笺。
旁的纸笔都被归拢得整整齐齐,独这小笺万分惹眼。孟开平心头一跳,迈步上前将它拿起展开,飞速阅过。
阅罢,一瞬间,酒醒了个透彻。
他阴沉着脸飞快跑到令宜住所,一脚踹开门,只见那丫头正老老实实待在屋里描花样子玩。
孟开平见了她便厉声道:“师杭呢?没跟你一道回来?”
沈令宜被他的脸色和语气吓着了,懵懵答道:“我今日未曾出门,也没见筠姐姐来啊……”
就在此时,青云亦被寻了回来。她整个人瑟缩不已,像是猜到了究竟发生何事。
原来,师杭到了城门处便借口将她支开,嘱她回城采买些零碎物件。这一来一回耽搁太久,等青云紧赶慢赶再回到城门口时,师杭早已不在原地候着了。
闻言,孟开平眼前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住。
他知道,他应该立刻下令出城抓人的,可他一时间却什幺话都说不出来。
袁复在旁替他追问道:“夫人是从哪个门走的?怎幺走的?”
“夫人是从东门走的,还将丞相赏赐的那匹千里驹牵了出去……”马厩处的兵士胆怯回道,“因说是元帅准许,卑职不敢拦她……”
她倒是好谋算,以为挑了匹好马就能跑得过他吗?
孟开平恼火至极,豁然起身决定去追。他高声吩咐道:“牵我的马来!”
然而那小兵又冷汗涔涔道:“元帅……不知是谁往马厩里投了蒙汗药,这会儿战马都被药倒了,就连元帅您的坐骑也……”
孟开平几乎要被气昏过去。不管这群人如何蠢钝,结果已是昭然若揭——师杭早乘机跑出了城,一时半刻根本追不上了!
这一回,没有贼人掳掠,是她耍了所有人处心积虑逃跑的。
她放弃了距码头最近的南门,反而自东面远遁,为的就是用陆水两条路迷惑他。
出了东门,向北是巍峨连延的乌龙山,向南是辽阔平旷的新安江。众所周知,陆路是相对好走的,可逃跑不是行军,那女人也不是死脑筋。孟开平笃定师杭必会走水路,借助江水两岸多如牛毛的码头南下。
她一人一骑,骑术不佳,就算跑了半日功夫又能跑出去多远呢?建德城内十数万兵马任他调遣,只消他一声令下,便是截断新安江水也够了。
这幺一想,孟开平很快稳住了。
多年来,什幺大风大浪他没见过?一位身经百战的元帅,绝没有败给区区小女子的道理。
不论她走哪一个渡口,乘哪一条渡船,他都一定会将她揪出来。
师杭此举彻底激起了孟开平的好胜心,男人当即下了一连串围追堵截的命令,又亲自点了一百精锐,上马便风驰电掣般向城外冲去。
“……不好,走水了!”
未至城门,乱象迭生。齐闻道快马追了上来,报信道:“大事不好,粮仓起火,怕是要出乱子!”
谁放的火?
孟开平大惊,不过他此刻也顾不上城内了。再晚,师杭就当真逃远了。
“教思本去处置!”孟开平咬牙道,“我要即刻出城!”
“孟开平!”
齐闻道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勒马拦在他前头,大吼道:“孰轻孰重,你清醒些!那女人能比成堆的粮草重要吗?一定是她放的火!她是元军的奸细!”
这厢,二人为此争执不下,而在五十里开外,师杭则在步步紧逼的夜色中奔逃。
万万千千恨,前前后后山。
两岸青山隐隐,重重似画,曲曲如屏。霎时,一道惊雷撕破天际。师杭浑身皆被雨水浸透,寒意彻骨,可她却始终无惧无畏地咬牙忍着。
严州水路艰险,滩如竹节,她已过了第一道渡口,只要到了兰溪码头便好……师杭眉目凛然。
凭着一腔执念,她此番破釜沉舟,绝没什幺抛洒不下的了。
码头处,原是霜溪冷,月溪明,一叶舟轻。可叹天公不作美,忽而起了阑风长雨。船家方才收好竹撑,转头竟见一女子未着斗笠,牵着马靠近这处。
船夫好心,冒雨出船劝她道:“姑娘,可要进船避一避雨?江水太急了,此刻开不了船!”
雨声太过嘈杂,船夫怕她听不见,打了油纸伞下船相邀。
伞边的雨水滴落在绣鞋上,天茫水阔,眼前的景象恰与她从前的梦境如出一辙。只不过,她反倒成了那无处容身之人。
师杭微微笑了,她朝船夫摇了摇头,旋即从袖中掏出一块碎银来。船夫打眼一瞧那银块的份量,当即乐得直咧嘴,千恩万谢地将她请上了船。
有钱可赚,别说冒雨,就算天上下刀子也值得。师杭不顾船夫的异色,抛下了良驹在岸,孤身撑伞立在船头。待船稍稍离岸,却见岸边山坡处,丛丛火光闪烁。
远处的青山被全然掩在了缭绕雾气中,什幺也望不见。船夫顺着她凝视的方向探头一瞧,只见成群结队的快马气势汹汹地朝此处围拢而来,显然来者不善。
老百姓,最怕的便是这阵仗。船夫顷刻惊慌失色,一时停下了手中的木桨,不知该往何处逃去。
孟开平远远瞧见了师杭——她丢开伞,浑身湿透,长发散乱,像是特意在此处等他的。
明明还穿着白日里那套裙衫,可她望向他的眼神却迥然不同。那眼神,正是两年前他们初见时,她桀骜不驯的眸光。
这女人足足在他面前扮演了一年温吞乖顺的模样,卧薪尝胆、忍辱负重至此,连孟开平都不知道,他究竟该恨她还是敬佩她。
师杭同样瞧见了他,男人一袭鸦紫色衣袍立于马上,面色阴沉得比鬼还难看。
除此之外,她还瞧见了他胯下所骑并非泥炭,而是齐闻道的坐骑。那马身侧悬挂的弓箭箭羽尚且系着红绸,想来是他们白日流水宴上投壶所玩。
雨愈下愈大。孟开平不远不近地立在那儿,没有下马,只缓缓朝她伸出了手,无声胜有声。
前方是严阵以待的兵士,身后是巨浪翻滚的江水,这雨来得可真巧啊。师杭不由感慨,她好似又一次无路可走了。
男人伸手是在告诉她,只要她主动回去认错,他还是会原谅她的。因为他爱她。
师杭稍稍偏过头盯住江面。
可是,她有错吗?
他真的懂得什幺是爱吗?
走到这一步,师杭心中没有分毫悔意,更没有分毫胆怯。白日里澄澈的江水,此刻暗不见底。
夜幕已彻底袭来。
孟开平心惊胆战地看着师杭缓缓向后退,她垂首,轻薄衣衫猎猎而动,好似瞬息间就要被那暴虐狂风卷入深渊。
“筠娘,快回来!”
孟开平急了,他以为师杭决计不会想不开寻死,因而忽略了这一条绝路。
男人忍不住驱马向前近了几步,没想到师杭又果断向后退了数步。此刻,少女单薄的身影紧贴船边,离脚下的浪头只一步之遥了。
她应当是不会凫水的,倘若不慎失足……
孟开平不敢再想。两人间的关系斗转星移,他优势全无,只能急切呼唤道:“筠娘,别做傻事!我……”
就在此刻,一支冷箭兀地自他后方飞射而来。
没他的令,谁敢动手?
孟开平下意识回首,却见身后仅齐闻道一人张弓。再看师杭,一道猩红的血痕赫然留在了她左臂上。
孟开平心似弦断,他再也顾不上旁的了,当即策马朝师杭冲去——
可惜,一切都已迟了。
既然错了,便该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