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仅仅五日后,是夜,师杭在睡梦中骤然听见四面战鼓声骤响。
她被惊醒了,又是一夜难眠。
待到天光大亮之时,青云冲进帐中,欣喜若狂道:“夫人,胜了!元帅胜了!建德城被攻下了!”
意料之中的事,却来得太快了,师杭不由为红巾军的声势胆寒。
直到晚间,师杭才见孟开平提着枪,掀开帐帘,大步而来。一堆人拥着他,原本都是要挤进来的,可见了师杭,却又都讪讪地笑了笑,让步退出去了。
“长话短说,筠娘。”
孟开平的眸光极亮,压不住喜色:“我军取道分水、桐庐,思本率人马翻过乌龙岭杀向建德。杨完者遁去,获其万户罗寿。元参政不花、院判庆寿、达鲁花赤喜伯都刺、总管杨禹等连夜弃城逃跑,何良辅无力抵抗,率众投降。”
……弃城逃跑?
师杭没想到居然会这样。
主将如果带头逃跑,千万将士的性命如何能保?
况且,在这些人之前,担任元廷右丞的福晟又身在何处呢?
像是解答师杭的困惑一般,孟开平噙笑嘲道:“左右丞相早在咱们攻城前两日便离开了。闻风而逃,此二位倒十分机敏。”
帐外的人已经在催了,孟开平深深望了师杭一眼,正欲转身,师杭却拉住了他。
“他们只是暂时撤走,绝不会轻易放弃建德。”师杭几番踌躇,终是直言道,“你不愿轻饶福晟,我明白,我只求你一件事——真到了那一步,给他个痛快了断,莫要辱他。”
闻言,孟开平笑意渐收。他只当师杭仍对福晟有情,自然不肯应诺。
“你不求我,我还会留他个全尸,可你既开了口……”
“他要杀你们,你们也杀了他父兄啊!”
恩怨情仇,总也理不清。师杭恳切劝道:“胜过他便罢,就此作结不好吗?难道还要以你我之事辱他?何必呢?”
师杭不懂,她多问一句,孟开平的怨气就更盛一分。
男人甩开她的手,撂下话道:“现下说这些为时过早,待我追得他踪迹,再议。”
……
数日后,孟开平正式率军入城,改建德路为严州府,在宋时旧址上改筑严州府城。
城内百姓惶惶不安,他们认定红贼皆野人,见金银玉帛、美人豪宅,必纵之。然而红巾军却军纪肃然,秋毫不犯。偶有一二违令者,亦悉数受惩。
孟开平开仓济民,安抚百姓,一时间,就连原先溃逃的元军也掉头来投,只求能吃口饱饭罢了。
五月,杨完者率部反攻建德,被孟开平击败。义军收降三万余人,苗军慑其威势退走。
六月,左副都指挥齐文忠率兵攻取婺源路下辖的浦江,张士诚由水路东来建德。齐文忠于朝京门布置弓箭手,带领兵马翻过鲍婆岭,绕至敌后,前后夹击。张士诚部进退两难,大破之。
随后,孟开平命军士砍下敌军头颅,用网绑在竹筏上顺流而下,吓得战船上水军心惊肉跳,调转船头直往桐庐逃命去了。
七月,再攻婺源,杀其帅,败其千户,生擒达鲁花赤,追至婺源东门,斩首五百余级。
孟开平打起仗来神乎其神。师杭数月未曾听闻福晟等人的踪迹,还以为他将此事抛在了脑后,一问方知,男人早有把握。
“若乘船顺江而下,其间有座棋枰山,悬崖徒峭似壁,顶峰有石如棋枰。”
他以食指在图上一点,圈起一处不起眼的山峰:“远遁至千里之外,不如藏锋于灯影之下。我料定他会入山避难,伺机而动。”
师杭不知孟开平为何作此推断,更不知他为何置之不理。但就在半月后,果有人来报,说是在棋枰山发现小股元军出没。
既明确了福晟的动向,孟开平暂且还不想打草惊蛇,他想先吃下杨完者的主力再徐徐图之。不过,这仅是他一人的设想,战局总是变幻莫测,攻守之间,顷刻异形。
今日是同盟,明日也可能是仇敌。
七月四日,忽有斥候来报,说是杨完者遣兵来攻建德。孟开平正焦灼布阵,很快又有人来报——隐匿于棋枰山的部分元军以及张士诚的苏州主力全都动作了。
他们的目标不是建德,而是杭州,杨完者的大营。
元军与张士诚合谋,趁虚而入,将倾巢将出的苗军团团围死。数万大军仓促回救不及,也在半道被击溃。杨完者死守杭州足足十日,终究被逼上了绝路。
七月十四日,他于主帅大帐自缢而死,其众溃散。
杨完者败了,兵败如山倒。他自广西举义兵,叱咤风云半生,转战纵横南北,却死在了自己人的算计中。
师杭听闻这个消息,如堕云雾当中,久久不能回神。
孟开平感叹道:“苗军与元军早有嫌隙。四月时,杨完者强娶平章政事庆童的女儿为妻,左丞达识帖睦迩虽主其礼,但心中有恨。杨完者恃功骄横,屡屡索官夺权,达识苦其逼已,便暗中与张士诚合谋除掉杨完者。他们扬言令张士诚出兵攻打建德,实则是要袭击驻扎在杭州城北的杨完者。”
“杨完者没有防备,与其弟伯颜自尽。这群人反复无常,倒使得被击溃的苗军大多投奔来了我军。江浙同佥员成欲为杨完者报仇,遣麾下大将泰不花,率所部苗将蒋英、刘震、李福等三万人奉书纳款来降,言下皆愿效顺……”
师杭忍气道:“难道陛下就没有申斥他们吗?”
什幺狗屁陛下。孟开平笑看她道:“此事上报于元廷,元廷赠杨完者为潭国忠愍公,伯颜为衡国忠烈公。达识想收回杭州,张士诚却只想独吞,元帝下诏在二人间调停劝和,你说,这算不算申斥?”
师杭不再说话了。
她想,她真的快要受够这群人了。在他们心中根本没有道义可言,只要兵强马壮,施展再多的阴谋诡计亦无妨。
转日便是七月十五,中元节。
建德周遭新添了数万亡魂,城内立起了浸了油的麻秆。民间传说鬼爱吃油,故而这也算是施舍给孤魂野鬼的好处。
一连数日,师杭都睡不安稳。她随着风俗糊了些法船,原想等晚些时候去河边放水灯,慈航普渡一番。可谁知,孟开平却在暮色稍起时分着人护送她去乌龙岭。
师杭人还未到,便敏锐察觉周遭风声鹤唳,心中暗道不妙。
乌龙岭地势险恶,大队人马走小道将她严密护送至岭上。孟开平早在那里候着她,一见便道:“筠娘,你瞧此处可算得风水宝地?”
男人披着墨色披风,身侧是玄黑的战马,一人一骑立于天地间,竟给人不可战胜之感。师杭莫名想到索命的黑无常,但还是规规矩矩回答道:“此处不宜久居,便是游览赏玩,也太险要难行了些。”
“是幺,可我瞧,这却是个绝佳之地。”
孟开平缓缓道:“我在上,他在下,不论是乱箭齐发抑或是滚落巨石,都能逼得他从百十丈高岩上摔下,粉身碎骨。”
“……谁?”
师杭被他说得不寒而栗,下意识问道:“你要在这里埋伏谁?”
孟开平不答,他俯视着山崖下放,像是在等某人自投罗网一般。
师杭不愿再待在此处,当即直言道:“不管你要杀谁,别让我看见。”
“急什幺?”
孟开平却一把抓住她,不许她走:“为了今日,我可是殚精竭虑布置了许久……你瞧,这不是来了?”
远远的,便听见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与厮杀声传来。
师杭僵直着脖子向远处眺望,果然望见了熟悉的装束与旌旗,甚至还望见了,一个多年不见的旧识——福晟。
眼见福晟一众人等且战且退,几乎溃不成军,她什幺都明白了。她明白孟开平要她来的意图,也明白了她应该作何反应,可是她全都办不到。
孟开平双目迥然,用力抓住她的手,立誓一般恨声道:“筠娘,你且看着!看我如何将他斩于马下!”
师杭大惊,只觉得他一连数月浸淫在沙场上仿佛发了疯。
这样一个人,会费尽心思为她办一个生辰讨好她,会殚精竭虑布置一场杀局玩弄他的敌人。那幺,有朝一日,他与她之间也会彻底反目吗?
孟开平提着长枪纵马而下,福晟也瞧见了他。狭路相逢,两个男人此刻都杀红了眼。
福晟率先高声道:“孟开平,事已至此,我军绝不会降!”
孟开平当然没指望他会降,少年时便敢放火自焚,如今骨头应该更硬了才对。
于是孟开平冷哼道:“无需多虑,本帅受降的元人太多,怕是空不出位置给福大人了。今日,有她看着,咱们的恩怨便了结于此罢。”
两人相对而立,闻言,福晟心中漏了一拍,但他很快便稳住了。
“……与她何干?”
福晟嗤笑道:“别以为我是你这般没见过世面的蛮子,捡个女人就当作宝贝。孟开平,若说我记恨你,可我对她连恨都算不上。一个水性杨花的软弱女子,随便一个男人就能玩弄她,甚至杀了她,连个物件都不如,不觉得可笑吗?”
也许因至绝境,福晟张狂笑道:“还有那个叫金玉的高丽女人,其实,我待她亦十分真心。可她也只是个女人而已,没什幺不可替代的。我将她送给你,如何?应当比师杭更懂得服侍人罢?”
闻言,孟开平攥紧了长枪,热血几乎冲昏头脑。
他想让师杭听一听这番话,又庆幸她没被污了耳朵。
多说无益,这福晟既敢挑衅于他,便是做好了丧命于此的打算,只待他来成全。
思及此,孟开平举起长枪,枪出如龙,寸寸紧逼。眼见下一枪便要刺穿福晟的胸膛,周遭却骤然涌上数人为福晟严严实实挡下了攻势。
孟开平见此情形,立时便明白了,这群人都是效命于福晟的死士,直到绝境方才现身。可区区数人如何拦得住他?
孟开平以一当十,势不可挡,很快死士便被灭了大半。眼看着福晟也要支撑不住了,战局即将被彻底终结,他就要得胜了……
然而,就在此时,张士诚的援兵来了。
霎时间,残兵败将被激起了求生的斗志,亦有了后撤的方向。而福晟也抓住时机振臂高呼。
拼死一搏下,众人竟意外冲出了孟开平布好的包围圈,向着杭州方向匆匆溃逃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