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十八年,三月,孟开平计定率十万兵马横贯徽浙两地,自昱岭关取道,深入浙东,进攻建德。
于是,就在这芳草萋萋的好时节,沈周成与一众人等在城外为元帅大军践行。
长亭处,胡将军并其长子胡三舍、次子胡关住、义子胡德济等皆着一袭戎装,邹氏则同夫君殷切叮嘱着。
师杭不愿乘车,骑马跟在孟开平身后,远远的,瞧见沈令宜向她快步走来。
“筠姐姐……”
沈令宜止步,仰着头抹泪道:“连你都走了,真不晓得如何挨过日子,我也想跟去……”
师杭无法,毕竟孟开平肯带上她已经是破例了。令宜较她年岁还小些,自然同父亲沈周成留守在徽州更好。
“令宜,城中还有许多要费心的琐事。养济院始开不久,善药局未能完工,你若得空,烦你替我盯着些罢。”
师杭嘱托她道:“待善药局完工,你记着教王莲芳去那儿,再为他寻两名司药做帮手。我已询过他,他不愿离开徽州,只想于此安度晚年。既如此,便全了他的心愿,让他留在药局行医,开方惠民。”
沈令宜没想到师杭会将这两项要务托付给她,欢欣之余,用力点了点头,意在让她放心。
“筠姐姐,我明白。”
两人对视了一眼,一切都无需多言。
不远处的亭台上,齐闻道与齐文忠兄弟二人并肩而立。师杭回首望罢,指着那个方向,对沈令宜笑语道:“都要走了还闹脾气,倘若再也见不到了,将来还不知如何哭呢。”
然而,沈令宜并不似师杭所预料的那般面羞,她坦然坚定道:“若他当真没用,连做开平哥的副手都做不成,那将来即便我嫁给他,多半也要早早守寡。如此不如不嫁!”
师杭闻言,不禁笑出了声。
这群在军营里长大的女儿家自是不同的,放眼望去,并没谁家女眷哭哭啼啼,送别夫君于她们而言已是最最寻常之事。
大家都不舍,但大家也都十分坚定——坚定地相信重逢一定会在庆功宴上,绝非黄土陇中。
思及当日爹爹坚守城池时,元军守备面对敌军的绝望之态,师杭隐隐察觉,一场大仗得胜与否恐怕早有征兆。
士气低靡如山颓,士气高昂胜东风。低沉厚重的号角声响起,红底墨字的孟帅旌旗猎猎而动。
时辰到了。
“全军启程!”
孟开平与沈周成拱手再别,旋即调转马头,一骑当先。
此刻,师杭心如擂鼓。
早在前一晚,于蝉已私下同她说了许多行军之苦。尽管于蝉曾跟着孟开平攻下过许多重镇,见识过不少难啃的硬仗,但她依旧告诉师杭,此去建德,危机四伏。
“……连花将军驻守的太平都收到了平章调令,万事皆以建德动向为先。”
于蝉轻叹道:“筠娘,建德的守军有三路人,除元军外,还有苗军与张士诚部。这一路绝不好走,你千万小心才是。”
师杭默想,随行将领皆武艺高超、身经百战,如若遇敌,她只需躲藏就好,应当不会出什幺大碍。
然而,事与愿违。她万万没想到,这一路竟比于蝉所估量的还不太平。
三月十八日,方出遂安不及三十里,义军便与前来阻击的元军余某部相遇。孟开平提枪迎战,将其击败,获马百余匹,乘胜追击至淳安。
三月二十一日,义军克淳安。敌众闻风,弃城溃逃。遂安守将洪某率五千援淳安,大海复战,败之,生擒校卒四百余人,获马三十余匹。
三月二十四日,孟开平杀杨完者副将,挥军掩杀二十余里,获其战船三十艘,降其兵三千人。
师杭从来没有直面过真刀真枪的战役,这是头一回,而且是作为攻方。
自上了战场起,孟开平就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好言好语的郎君了。他完全展现出了作为统帅十万兵马的大元帅该有的气魄,疾言厉色,杀伐果断。
刚开始,师杭还会胡思乱想,忖度孟开平下的令是否有理。可是后来,她渐渐不再去想了。
因为神乎其神的是,孟开平对敌军的预判全然准确,毫无偏差。
当然,师杭也更深地感受到了军纪的重要性。在徽州时,孟开平将她草拟的律令一条条落地施行。仅半年,他这一路红巾军不杀不淫,招民投附,府库金帛,系辇以去。任谁瞧了都觉得,他们简直比元军更像正义之师。
驻扎在建德的当晚,大军稍事休整,帅帐中,孟开平终于得空能与师杭说上几句话。
师杭望着他疲惫的面庞,轻声道:“从前,我看过些话本,上头写百战百胜的将军,身侧总有位倾国倾城的佳人。将军日日与佳人相伴,却依旧能运筹于床帏间,决胜于千里外。可我瞧你这般辛苦,似乎当了元帅也并不比前线的下属轻松多少。”
孟开平一手握着书册,半躺着打趣她:“那些漫无边际的话本还是少看为妙。古往今来行军打仗,哪里谈得上轻松二字,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若是只想着佳人,也根本不配做一军统帅。”
男人接连攻克数座城池,应天传令来,升他为佥行枢密院事。可师杭见他升官并不开怀,反倒愈加忧心忡忡:“你怕攻不下建德吗?”
换作旁人临阵说这种丧气话动摇军心,孟开平早教他人头落地了。奈何说这话的是师杭,孟开平只得叹道:“胡扯,我思虑的远不止一个建德。如何将此地牢牢守住并趁势打下婺源,才是最紧要的。”
“元军不足为惧,张士诚更不足为惧,唯独杨完者盘踞杭州,虎视眈眈,实难提防。筠娘,这段时日你切莫出营,一切待我军入主建德再议。”
师杭听了这话,觉得他太傲了。福晟如临大敌,将一城装备得宛如铁桶一般,可他居然傲气到压根不把福晟放在眼里。
在孟开平看来,如今浙东唯一的对手是杨完者,其余人不过是虾兵蟹将罢了。
擡头再看,男人已然阖上了双眸,呼吸平缓,在行军榻上小憩了起来。
他似乎许久没有睡过整觉了。军情是不分日夜的,夜里反倒更容易出岔子,也不知这一觉究竟睡得了多久。
师杭拿起一张薄毯,轻轻搭在男人身上。
按道理,骄兵必败,可孟开平的信心却教师杭觉得,这场战役的胜负不会拖得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