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杭已许久没逛过府内的藏书阁了,昨晚,她忆起楼中还放着不少农书,都是她爹爹从前珍藏的。
倘若将它们寻出来,说不定能有些用处。
说起师府内的藏书阁,其实是仿照临安杭家的珍宝阁所建。阁有三层,其内各类藏书万卷,外人难以得见。
两人相伴到了阁外,师杭对青云吩咐道:“那顶层堆满了善本,一桌一椅尚显逼仄。你且在下面等我,待我找齐了书,再同你一道回去。”
青云来过此地,于娘子曾托她来寻些道家经典,因此她亦知师杭所言不虚。
“那姑娘千万小心些,莫要磕碰着了。”青云仰头望了望这精巧至极的阁楼,叮嘱道,“若有些什幺爬高下低的重活,只管喊奴婢上去帮忙便是。”
师杭含笑道了声谢,随后独自转入右侧木梯间。
原以为此处被封,定然堆积着不少灰尘,没想到其内窗明几净、纤尘不染,还保持着从前的样子。
师杭在二楼转了一圈,特意瞧了眼几间雅室,却见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看来,不仅有人打扫,还有幕僚先生一类于此常坐。
因顶层唯有师伯彦并其妻女可用,故而木梯修得较为狭窄,仅能容下一人通过。师杭怕摔,于是她一手提裙,一手扶栏,专注盯着脚下的阶梯慢行。
然而,刚上罢最后一级,师杭稍稍侧身,出乎意料地撞到个大竹筐。
竹筐与师杭小腿齐高,一瞧就不是府中原有的,倒像是农家用来贩卖鸡鸭的。
师杭细细回忆了一番阁中讲究至极的布置,十分肯定这东西必然是孟开平弄来的。
于是,她有些嫌弃地踢了踢竹筐上头的盖子,未承想没收住力道,竟使得那竹盖滑落,竹筐也向一侧歪斜而去。
师杭见状,赶忙去扶,可就像是老天爷故意要教她看清里头的物件似的,忽而一阵风透进窗扉,穿堂而过——
顷刻间,雪片一样的纸张轻跃着四散开来,纷纷扬扬旋飞着,遮满在眼前。
师杭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心中那一瞬的惊异,就像是春日里当真下了一场白净薄雪,和煦又细腻地复上她心间的田野,沁凉一片。
她恍了许久的神,直到有几页纸被风卷着落下了楼,她才勉强拉回思绪。
直觉已教她大致猜中了这些究竟是什幺。师杭下楼追了几级台阶,将那几页纸尽数寻了回来。恰好其中有一页展于眼前,师杭读罢,原来是那首《醉太平》。
她喉间发苦,眼眶泛酸,缓缓蹲下身捡拾其余散落的纸张。直到数出了五百余张,尽数归还至竹筐中。
她细细瞧了,每张纸上,孟开平至少誊了三遍各类诗词文章。有些难以辨认,显然是他刚开始习字写的,可有些却已分得出轻重缓急,显出几分端正模样了。
她想起二月初一那一日,男人炫耀似的拿他作的诗给她瞧,她只粗略看了一眼,口中尽是鄙夷之语。
饶是她如何贬损他的字迹,他都只是微笑着许诺,自己会好生苦练的。
师杭有些失魂落魄地推开面前的木门,擡眼去望,果然望见了书案上一摞又一摞堆成小山似的字帖。
她自小常用这间书房习字,午后窝在角落里读书,读入了迷,若非母亲着人来寻,她连晚膳一事都能忘却。
八年时光转瞬逝去,她已不在此处用功了,一个目不识丁的莽汉却换而于此用心颇深,真不知究竟应做何解。
师杭坐在黄花梨螭纹圈椅上,一张张翻阅着男人的字迹。
见字如面,她透过这些纸张看见了他的决心与毅力。
他曾说过,若非命贱,他同样可以和她谈论风花雪月。若非无法入学堂诵诗文,今朝他也不会低那群酸腐书生一头。
即使这些已成憾事,可他从不自怨自艾,而是立志要凭自己的努力追赶上旁人。
师杭长叹一声,颓然闭上了眼。
她突然发觉,自己原来是个心胸狭隘者。
只因为孟开平原先不识字,她便认定他是个无药可救的粗人。这实在太过短视了。
如此聪明机敏又肯吃苦的一个人,要学什幺不是事半功倍?只要他想,若给他三五年空闲专心治学,超过她恐怕也并非绝无可能的事。反观她这些时日来又学会了什幺呢?
忆及日渐生疏的琴艺和久不翻阅的书册,师杭内疚不已。
从此刻起,孟开平像是成了她追赶的目标。师杭思来想去,下定了决心,站起身开始搜寻起自己要找的农书。
寻罢,她将数册书都搁在桌上,又取了木梯架好踩上去。
孟开平来时,擡眼对上的就是此摇摇欲坠之景。
他不敢出声吓她,默默走到一旁张开手护着她。
师杭方才将书抽出,只听外间脚步声沉沉,很快,她的余光便瞥见了下头一道黑影凑近。
她知晓是孟开平来了,偷偷抿唇浅笑了一下,旋即扬声问他道:“喂,孟元帅,倘若我跳下来,你接得住吗?”
孟开平愣了一瞬,下意识点了点头。
也许他只当她说笑,也许她原本并没想这幺做的,偏偏师杭这一刻莫名想要出格一回。
她想,有他在,即便她不慎跌下,总会有人接住她的——
耳畔忽而响起破空之声,孟开平面色骤变,堪堪向前跨出半步。
下一瞬,他果将软玉温香接了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