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笙舒本以为，今日闹了那一遭事，她会睡不着。
可只是掌心握着那枚水晶，她的意识就会缓慢步入沉睡。
像是有人一定要告知她那些过往。
刺骨的寒意瞬间侵入骨髓——
这次竟是隆冬。
大雪纷飞，天地苍茫。
她看见“自己”跪在庭院中央，鹅毛般的雪花落满肩头。
那袭熟悉的玄色衣装早已复上厚厚积雪，睫毛都结满冰晶，可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老爷...小姐跪了三个时辰了！”
厅堂内传来茶盏摔碎的脆响。
“让她跪！”
徐笙舒飘近几步，透过雕花窗棂，看见那位曾在雪地救下前世自己的老道士——如今她的师父，正焦躁地来回踱步。
“老爷...您就见见小姐吧...小姐的伤都还没好全...”
“砰！”
老者一掌拍在案几上。
“那就让她知道违逆师门的代价！”
风雪突然更急了。
跪在庭院中的身影明显晃了晃，被积雪压弯的肩头微微一沉，却又立刻挺直。
终于，在一声长长的叹息后，老道士重重甩袖。
“让她进来！”
当仆从们七手八脚要去搀扶时，她却猛地挥袖，将他们拂开。
“我自己走。”
积雪簌簌从身上抖落，她的姿势却始终笔挺，径直走进厅堂。
“我看你就是被那个妖孽迷惑心智了！”
道士猛地一拍桌子，茶盏震得叮当作响。
“你可还记得你的身份！”
“师傅为何就是不懂？”
她的声音坚定，
“人有善恶之分，妖难道就都该杀吗！”
“若不分青红皂白就屠戮妖族，与滥杀无辜何异！”
终于擡起头。
冻僵的面容上看不出表情，唯有那双眼睛明亮。
“可他们——做错了什幺？”
“你！你这个孽徒！”
道士气得胡须发抖，一旁的弟子连忙扶住他。
“师傅莫恼，师姐只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
道士冷笑一声，眼神锐利如刀。
他挣开搀扶，一步步逼近自己的义女、爱徒。
“你怕不是还对那蛇妖生了情了！”
大堂内瞬间寂静。
无人敢言。
谁又敢信。
堂堂捉妖名师的大弟子，朝廷钦点的锦衣卫，怎幺会对一个下贱的妖生情呢——
实为滑稽。
“……”
长久的沉默后，她忽然开口。
“弟子就是对他生了情。”
声音很轻，却如一道惊雷炸响。
道士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他缓缓擡手，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她的脸上。
“…你，给我再说一遍。”
“弟子就是要护他。”
她的声音清晰而决绝，
“哪怕是与您作对——弟子也绝不退让！”
“啪！”
一记耳光重重甩在她脸上！
鲜红的指印立刻在那张冻得发青的脸上浮现。而她的头明明被扇得偏向一侧，却依旧保持着姿势，纹丝不动。
“来人！！”
道士暴喝一声，
“把这个孽徒拖下去，打五十大板！”
“不——一直打！打到她认错为止！”
“老爷！万万不可啊！”
老仆扑通一声跪下，连连叩头，
“小姐才大病一场，这身子撑不住的啊！”
她却已经转身，冷然拂袖。
“弟子领罚。”
杖棍拍打在皮肉上的闷响，一声一声。
明明是梦境中的事，可每当那厚重的板子落在她身上时，徐笙舒的心口就跟着狠狠一颤。
前世的自己被按在刑凳上，后背的衣衫已经被血染红，可她的手指仍死死扣着凳沿。
嘴唇咬得渗血，却愣是一声不吭。
“你可知错！”
“弟子……不知。”
“啪！”
“你可知错？！”
“弟子……不知！”
“啪！”
“最后问你——”
道士的声音已经带了丝不忍，
“你可知错？！”
“弟子……”
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不……知……”
“啪！”
又是一杖！
徐笙舒猛地闭上眼，不敢再看了。
可耳畔的声音却无比清晰——
皮开肉绽的声响、执刑弟子的喘息、周围人的窃窃私语——
还有“自己”那固执的回应。
「不知」
徐笙舒的灵魂在颤抖，她多幺想要冲上去制止。
不要...
不要打了...
不要再打了....！
“啪！”
“唔——！”
终于，一声压抑的痛呼溢出牙关。
随后是死寂。
“断、断了！”
执刑弟子惊叫一声，手中的刑杖竟真的从中裂开。
而凳上的人已经气若游丝，只有指尖还在微微抽动。
身旁的仆从慌忙上前，七手八脚地将她擡起，急匆匆往内院送去。
“过几日，把她送去净心寺。”
老道士的声音冰冷地传来，
“叫她好好反省。”
可听到这个名字，徐笙舒骤然战栗，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攫住她。
那不是对肉体的折磨——
而是某种更可怕的，关于灵魂被洗涤、意志被重塑的恐惧。
不——
不、不，她不要——
“观自在菩萨...”
“照见五蕴皆空...”
“度一切苦厄...”
层层叠叠的梵音如同海啸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每一个音节都像钢针般刺入徐笙舒的太阳穴。她痛苦地捂住耳朵，却在指缝间看见——
“自己”正被数十名僧人团团围住。
他们身披袈裟，手持念珠，双目紧闭，嘴唇以诡异的频率开合。
诵经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尖锐，到最后几乎不成人声，反而像是某种扭曲的、非人的嗡鸣。
“滚开！滚开——！”
“徐笙舒”跪在蒲团上，十指深深抓进头皮。
她双目赤红，额头青筋暴起，嘴唇已然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可那些僧人却无动于衷，依旧机械地念着经文。
他们的身影在她扭曲的视野里拉长、变形，最后竟如鬼魅般可怖。
而此刻，相同的经文也开始在徐笙舒的脑中疯狂回荡。
她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撕扯——
有什幺东西正强行灌入她的脑海，冲刷着她原本的记忆与情感。
“妖孽祸世，当诛！”
“杀！杀！杀！”
暴戾的念头如野草般疯长。
对血的渴望、对妖物的憎恶，这些原本不属于她的情绪，此刻却如岩浆般在血管里沸腾。
“呃啊...！！”
徐笙舒蜷缩在地上，疯狂打滚，她还想挣扎，还在奋力挣扎——
可她看见幻象中的自己渐渐停止了挣扎，眼神从痛苦到迷茫，最后变成一片空洞的麻木......
反省？
反省？？！！！
这分明就是洗脑！！！
他们硬生生抹去了她的情，篡改了她的记忆，将她变成了另一个“徐笙舒”——
一个憎恨妖物、以杀戮为荣的捉妖师。
可这分明不是她想的，这不是她想的！！！
不....
不.....！！
“不...不要！！！”
猛地睁开眼。
徐笙舒尚在极度惶恐的情绪之中，却有人轻轻握住了她伸在空中的手。
“....你醒了？”
陈榆茗与她十指相扣，正俯首下来望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