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兹的意识如同从冰冷粘稠的深海底部艰难上浮。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铅块,每一次挣扎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
眼前是熟悉又陌生的溶洞顶部,粗糙的岩石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
身体的知觉缓慢回归,带来一种透支后的沉重和酸痛,尤其是胸口的位置,仿佛还残留着被某种冰冷指尖点中的灼烧感,以及…那巨大希望与更深恐惧碰撞带来的撕裂剧痛。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最终聚焦在溶洞角落那个盘膝而坐的身影上。
玄轩。
他闭着双眼,似乎在冥想,又似乎只是在假寐。
那张属于青少年的脸庞在阴影中显得平静无波,仿佛昨日祭坛旁那场残酷的“教诲”和精心编织的“希望”陷阱,只是卡兹的一场噩梦。
但卡兹知道,那不是梦。
祭品的惨嚎、族人的欢呼、玄轩冰冷的话语、那“征服太阳”的惊雷、以及最后捕捉到的、深渊般的玩味眼神…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地烙印在他混乱的记忆里,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
迷茫。
巨大的、如同浓雾般的迷茫笼罩了卡兹。
他该相信什么?
玄轩…到底是深渊递来的毒药,还是…黑暗中唯一指向黎明的微光?
拯救族人的渴望如同本能般在心底挣扎,但玄轩的“奴隶论”又像冰冷的锁链,缠绕着他的希望。
他该怎么办?
就在卡兹被这混乱的思绪折磨得几乎要再次窒息时,角落里的玄轩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漆黑的眸子,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精准地捕捉到了卡兹眼中翻涌的迷茫、痛苦和挣扎。
玄轩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啧…看来昨天那剂猛药效果有点过头了。这颗有趣的种子,可不能因为这点冲击就彻底蔫掉废掉。’他需要卡兹动起来,需要他燃烧起来,需要他踏上那条自己为他预设的、通往“太阳”的荆棘之路——无论那终点是辉煌还是毁灭,对玄轩而言,过程本身就充满了观察的价值。
玄轩站起身,走到卡兹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简陋兽皮上的男孩。
这一次,他没有刻意伪装温和,也没有展露嘲讽,而是一种近乎“导师”般的、带着洞悉与引导的姿态。
“醒了?”玄轩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驱散了卡兹部分混乱的思绪,迫使他集中注意力。
“感觉如何?被绝望和希望轮流碾过的滋味,不好受吧?”
卡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用那双依旧带着茫然和一丝惊惧的红瞳看着玄轩。
玄轩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答。
他蹲下身,目光平视着卡兹,那双深渊般的黑眸闪烁着一种仿佛能看透一切秘密的幽光。
“卡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怀疑,在恐惧,在迷茫那条路是否真的存在。”他的语气带着一丝理解,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但你现在这副样子,躺在兽皮上自怨自艾,就能拯救他们吗?就能打破这永夜的诅咒吗?”
他伸出手指,这一次没有点向卡兹的胸口,而是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动作缓慢而充满暗示性。
“想知道,为什么我们——”玄轩刻意加重了“我们”这个词,如同无形的锁链,瞬间将卡兹拉入了同一个阵营,“——夜之族,生来就无法直面那苍穹之上的烈阳吗?”
卡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这是所有族人心底最深的疑问,最痛的诅咒!他的红瞳死死盯着玄轩的手指,仿佛那里藏着终极的答案。
玄轩的嘴角勾起一抹近乎冷酷的、洞悉真理的弧度。
“不是因为我们的血脉低劣!不是因为什么神明的诅咒!”他斩钉截铁地否定了族中流传的所有说法,声音带着一种粉碎愚昧的锋芒。
“是因为这里!我们的大脑!被这永恒的黑暗环境,被那代代相传的恐惧枷锁,自我设下了牢不可破的限制!”
“大脑…限制?”卡兹喃喃重复,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这个说法如此离经叛道,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颠覆性的吸引力!
“没错!”玄轩的声音充满了蛊惑性的确信,“就像囚徒习惯了牢笼,会忘记天空的广阔!我们的先祖,为了适应这地底的生存,为了规避阳光的伤害,在漫长的进化中,大脑的某些区域、某些潜能被主动‘封印’了,将‘畏惧阳光’、‘无法承受阳光’变成了刻入本能的铁律!一代又一代,恐惧如同跗骨之蛆,将这限制加固得坚不可摧!”
玄轩的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仿佛在揭示宇宙的终极奥秘。
“想想看,卡兹!”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一个不存在的未来,“想象一下!我们的族人!不再蜷缩在这阴暗潮湿的地穴里!他们可以自由地奔跑在阳光普照的大地上!感受微风的吹拂,嗅到花草的芬芳,在金色的光芒下欢笑、追逐!那会是怎样的景象?!那才是真正的…自由!”
这幅被玄轩用极具感染力的话语描绘出的图景,如同一道强光,狠狠刺穿了卡兹心中因迷茫和绝望而堆积的阴霾!
阳光下的奔跑?
自由的欢笑?
那是他只在最隐秘的梦境深处才敢稍稍触及的奢望!
而玄轩告诉他,这并非不可能,只需要…打破大脑的枷锁?
“你现在就绝望?就躺在这里放弃?”玄轩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鞭策,“那他们靠谁拯救?靠那些对着石头跪拜的蠢货吗?靠那些把酷刑当献祭的疯子吗?”他俯视着卡兹,眼神锐利如刀,“我们永远只能生活在现在!要伟大,现在就伟大!要超脱,现在就超脱!要快乐,现在就快乐!行动起来!躺在原地哀嚎,永远只是奴隶的行径!”
玄轩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敲打在卡兹的心上。
“被铁链囚禁的奴隶,只会将壁画上虚假的幻影当作全部的真实,在自我禁锢的牢笼里苟延残喘。”他站起身,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高大,带着一种引领者的气势,“唯有挣脱枷锁的觉醒者,才能真正撕裂黑暗的幕布,看见那…属于自己的曙光!”
卡兹看着眼前气势陡然转变的玄轩,从冷酷的嘲讽者到揭示真理的导师,再到此刻充满力量和信念的引领者…巨大的冲击让他脑海中那些混乱的怀疑和恐惧被暂时冲散了。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眼中那被迷茫覆盖的光芒,逐渐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被点燃的求知欲和行动渴望所取代!
他想起了自己长久以来对族群的困惑,对永夜诅咒的不甘,对“拯救”的执着…玄轩的理论,如同在他封闭的世界观上凿开了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洞口!
虽然这理论听起来惊世骇俗,虽然玄轩本身依旧神秘莫测甚至危险,但…这似乎是唯一的、能解释一切并带来希望的道路!
“玄…玄轩…”卡兹的声音干涩沙哑,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颤抖,“请…请教我!该怎么做?怎样才能…突破这大脑的限制?”他抬起头,红色的猫瞳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那是对知识、对力量、对打破宿命的极度渴望!
玄轩看着卡兹眼中那重新燃起的、甚至比之前更加炽热和专注的火焰,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真正满意的、如同园丁看到种子破土而出的弧度。
‘很好…燃料,重新点燃了。’他心中愉悦地低语。
“这需要…一些特殊的刺激,一些能重新激活被‘封印’的脑域、甚至超越现有极限的方法…”玄轩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秘传知识的诱惑,“我们需要…一件工具。一件能精准作用于大脑,引导潜能释放的…钥匙。”
……
两年半后。
依旧是那个阴暗潮湿的溶洞,但角落里的空间被清理出来,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矿石、打磨过的骨片、刻满复杂纹路的石板,以及一些散发着微弱黑暗气息的、不知名的地底植物残骸。
空气中弥漫着岩石粉尘和金属碎屑的味道。
卡兹跪坐在一块巨大的、相对平整的黑曜石板前。
他的身形比两年前拔高了不少,虽然依旧带着少年人的单薄,但眉宇间那股早慧的沉静已被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所取代。
紫色的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
他的手指因为长期精细的打磨和刻画而布满细小的伤痕和老茧,此刻却稳定得如同磐石。
在他面前的黑曜石板上,静静躺着一个物品。
那是一个面具,特殊的面具。
材质是某种经过无数次淬炼、呈现出一种深沉暗金色泽的特殊金属和黑色晶石完美融合的产物。
面具的造型古朴而诡异,线条流畅却又带着一种非人的冷硬感。
它并非覆盖全脸,而是如同半张融合了某种古老生物(类似蝙蝠)特征的骨质结构,巧妙地包裹着额头、太阳穴和鼻梁以上的部分。
面具表面,蚀刻着密密麻麻、繁复到令人头晕目眩的微型符文回路,这些符文并非静止,而是仿佛有极其微弱的、如同血脉搏动般的幽光在其中缓缓流转。
在面具眉心正中和两侧太阳穴的位置,镶嵌着三颗米粒大小、却散发着深邃吸光感的纯黑色晶石,它们构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结构,如同面具的“眼睛”和能量核心。
这就是——“石鬼面”。
卡兹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拂过石鬼面冰冷光滑的表面,感受着那繁复符文下隐隐传来的、仿佛能与他精神共鸣的微弱脉动。
两年半!
整整两年半不眠不休的钻研、试验、失败、再尝试!
无数次在玄轩那看似随意、实则精准致命的点拨下,在黑暗矿脉中寻找稀有材料,在古老岩层中解读残缺符文,在失败的边缘徘徊,甚至数次被失控的能量反噬得吐血昏迷…
所有的艰辛,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迷茫与绝望,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掌心下这冰冷造物所代表的…无限可能!
“哈…哈哈…哈哈哈哈!!!”
卡兹猛地仰起头,再也抑制不住胸腔中翻腾的狂喜与激动,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在溶洞中回荡,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穿透力,震落了岩壁上的些许灰尘。
他的笑声中充满了两年半积压的压力释放,充满了对终极目标触手可及的狂喜,更充满了…一种对即将到来的“突破”的、近乎献祭般的狂热期待!
他成功了!他和玄轩一起,终于完成了这柄通往“太阳”的钥匙!
卡兹猛地抓起石鬼面,那冰冷的触感却让他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
他转过头,看向一直盘坐在阴影深处、如同沉默守护者(或观察者)的玄轩,眼中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犹豫的光芒,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颤抖:
“玄轩!我们…成功了!石鬼面…完成了!现在…现在就可以开始了吗?!”
阴影中,玄轩缓缓睁开了眼睛。
看着卡兹手中那散发着不祥与诱惑气息的面具,以及他脸上那混合着疲惫、狂喜和不顾一切的决绝表情,他的嘴角,无声地向上弯起一个冰冷而深邃的弧度。
‘种子…终于要发芽了。’他愉悦地想着,‘让我看看,这第一缕接触‘阳光’的嫩芽,是会被灼伤枯萎…还是…能绽放出意想不到的扭曲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