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霞峰下的药园,与杂役处判若两个世界。
脚步刚一踏入,铺天盖地的草木灵气便涌了过来。
这里没有牲畜粪便的腥臊,没有腐草发酵的酸浊,只有上百种灵植交织而成的生机。
每呼吸一口,清凉馥郁的灵气便会顺着鼻息钻入肺腑,渗进经脉,如同饮了口清甜的甘露。
余幸正式报到那天,接待他的是个面色蜡黄的老管事。
对方静得像块浸了年月的山岩,即使听余幸说明是新任的王管事亲自调派而来,也只点了点头,脸上更未见有半分热络。
他枯瘦的手指漠然接过令牌,核验,递回。
整个过程几乎没有声音,只余下山风拂过灵草叶片的窸窣轻响。
接着老管事抬臂遥遥一指——药园极西的角落,一方偏僻的灵田藏在那处,几株青露藤正缠绕着木架缓缓蠕动。
田畔的木屋看着有些陈旧,檐角垂着的风干药草却还带着点浅绿……
恰逢温润的天光自云隙间流泻而下,给这处僻静角落裹了层朦胧的光晕,添了几分柔和。
对此,余幸毫无怨言。
每日的晨雾尚未散去,余幸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药田里。
他仿佛又做回了那个初入山门的采药童子。天未破晓便起身,指尖拂过带露的藤叶时,动作竟比那些早来了数年的外门师兄更为精准轻柔。
他不多言,不闲谈,只埋头做事。
分配下来的任务从不推诿,沾着晨露的双手总是忙碌到星月初升。
短短数日,药园里那些原本用审视目光打量他这个“走后门”来的弟子们,眼神也渐渐缓和下来。
众人看着这个沉默的年轻人在田垄间不断俯身又直起,像一株不会喊累的灵植。
终于,一名资历颇深的师兄点了点头,对身旁同伴低声道:“虽是走了王管事的门路,倒也算踏实本分。”
然而无人知晓,每当黑暗彻底笼罩天地,余幸便会化作一道真正的幽影。
没有半分白日的温吞,更没有片刻休息。
对于自己眼下的处境,余幸心中亮如明镜。
宗铭的目光已经落在他身上,那既是庇护,更是一柄悬在顶门的利剑。
哪怕行差踏错一步,都可能招来雷霆般的审视,容不得半分侥幸。
所以他必须动起来,必须比任何人都更早,更快。
月光掠过窗棂,在屋内铺开一层冷白,却只映出榻上的空荡。他的身影早融进外头沉沉的夜幕里,像一个藏在暗处的鬼魅。
夜色便是他最好的遮掩。
每到深夜,余幸都会借着“敛息决”在田垄与林地的阴影间穿行。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所有明哨暗岗的位置,乃至禁制阵法运转时那细微的灵气震荡,尽数纳入心中。
这方药园,正一点点被他刻在脑海里。
他要比此地的泥土更懂草木的生死,比流动的夜风更懂阵法的呼吸。
这一夜,浓云吞没了月轮,正是潜行的绝佳时机。
余幸的身影如薄烟般落在一片药圃旁。此处专植只在夜间开放的奇花,四周布满了维持温湿的守护阵法,灵气交织,连月光都照得有些扭曲。
他缓缓蹲下,指尖逼出一缕灰蒙真气。那真气细若游丝,如蛇一般悄无声息地探向那座正不断散着水汽的“润泽阵”。
他本意只在摸清灵气流转的轨迹,丝毫未有扰动之心。
可天底下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那缕一触及阵法,便如一滴浓墨落入清水,瞬间侵染了整座大阵平稳的灵流。
“嗡——”一声闷响陡然炸开,似老弦崩断,震得周遭空气都颤了颤。
脚下原本无形的阵纹尽数亮起。
不再是平日温润的青光,而是疯狂闪动的杂色乱芒!
那异响刚一断绝,绵长的嘶鸣便接踵而至。下一刻,磅礴的水行灵气自阵法核心喷涌而出,以无可阻挡之势吞噬了整个药圃。
视野在刹那间被彻底抹去。
余幸心中大骇,只觉一股刺骨的湿冷瞬间缠上身来。
空气中无数水汽疯狂凝结、汇聚,不过三两息的工夫,便化作一场铺天盖地的浓雾,将方圆数十丈之地笼罩得严严实实,伸手不见五指。
他自知闯下大祸,当即敛息匿形,身形如电,隐入一旁花棚的阴影里。
前脚刚藏好,后脚一道人影便提着盏琉璃灯踏入了这片雾海。
灯光蒙昧,在浓雾中只照得开身前三尺之地,也照亮了来人那张清减了许多的侧脸。
此夜来此,是为采一株“月见花”。
又或许是存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想趁机确认那个执拗的身影今夜是否安然。
来人正是苏菀。
她提着灯刚踏入药圃时,浓雾便掩盖了那点微弱的亮光。
“呀!”
脚下一滑,苏菀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子便不受控地朝一侧倒去。
她本能地想催动灵力,可还未等反应,人已跌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那怀抱滚烫,与周遭的湿冷宛若两个天地。
余幸几乎是出于本能,伸手一揽,将那柔软的身躯箍在怀中。
入手处能清晰地感受到女子腰肢的纤细与弹性,隔着薄薄的袍服,肌肤的温热和惊人的细腻毫无保留地传来。
一股清冽的药香混合着女子独有的体香,倏然沁入他的呼吸。
是她。
苏菀僵在原处,连眼睛都忘了眨动。
她被一双如铁钳般的手臂紧紧环抱,鼻息间尽是那股熟悉的气息——那是混合着少年人汗水与烈日的味道。
是他。
“阿幸?”
怀中传来一声轻唤,带着几分试探,几分不敢置信。
“……师姐。”
余幸喉头滚动,艰涩地吐出这两个字。他像是被这称呼烫着了,蓦地松开手,向后急退一步,拉开了距离。
两人静立于这片意外造就的混沌之中,与世隔绝。
周遭万籁俱寂。
唯有两颗心,隔着三尺雾气狂跳不休,震耳欲聋。
自那个禁忌的夜晚之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独处。
此刻的苏菀心乱如麻。她本是借着采集灵花的由头,过来瞧瞧他是否无恙,哪知竟会……竟会如此狼狈地闯进他的怀里。
最终还是苏菀先打破了这片沉寂。她一双清眸中映出他的轮廓,眸光里是来不及收敛的惊悸与焦灼。
“我听说……前几天那件事……”她嗓音微颤,泄出几分急切,“你还好吗?刑法堂的人……有没有为难你?”
余幸定定地看着她。那双眼中的关心太过真切,像一星炭火,精准烙在他心中由层层算计与冰冷筑起的高墙上。
那里悄然烫开一个微小的缺口。
他摇了摇头,将声线刻意放得平稳:“我没事,师姐。”
“都过去了。”
“怎么可能没事!”
苏菀的情绪突然失控,她一步抢上前来,指尖几乎要触及他的衣袖,却又硬生生止住。
“我都听说了!刘锦源倒了,张虎也被押走了……所有人都栽了!可你,你被刑法堂带走,最后非但安然无恙,反而被调来了这里!”
她死死盯住余幸,清亮的眸子里翻涌着巨大的困惑,以及深沉的恐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可是应了刑法堂什么条件?可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了人手里?阿幸,你同我说实话……”
苏菀的质问不停:“你莫不是……才脱了一重灾,又入了另一重劫?”
她害怕,怕他这奇迹般的脱身,背后藏着无法言说的代价。
这份真切关怀,不带分毫伪饰,却让余幸心头那名为‘欺瞒’的毒刺猛地往里扎了一寸,负罪感蔓生而出。
可他不能吐露分毫。
这场戏必须要演下去。
“师姐,你真的想多了。”他侧过头,巧妙地避开了那烫人的目光。再开口时,语气里已有了几分后怕侥幸。
“我,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他缓了口气,仿佛要定下心神,“或许宗门早已明察秋毫,暗中盯紧了刘管事等人。我不过是运气太差,意外撞破了他们的勾当,又被顺水推舟,成了引出此事的由头罢了。”
苏菀怔怔地望着他,显然无法完全相信这番随意的说辞。她唇瓣微启,还欲追问,目光却不经意地落在他被雾气浸透的肩头。
刹那间,另一件让她羞赧却无比挂心的事涌上了思绪。她的声音倏忽低了下去,细若游丝,连耳垂都烧得绯红:
“你的身体……上次的……伤,”她的声线里还带着细微的颤音,“真的……都好了吗?”
这句话如同一根银针,刺穿了弥漫在两人之间的所有伪装。那些层层叠叠的阴谋与算计,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它将一切拽回那个彼此心照不宣却又共同逃避的夜晚,交织着羞耻与禁忌的时刻。
余幸的身体僵了一瞬。他缓缓抬起头,撞上苏菀那双躲闪不定却又满是关切的眼眸。
顷刻间,所有刻意营造的隔阂就此消融,他的声音里第一次染上了真实的温度:
“师姐给的药,很好用。”
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眼下却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密语。
它无关阴谋,无关算计。
只关乎那个夜晚她冒险递来的那只玉瓶,和那份不问缘由不计后果的照拂。
只这八个字,便如一记重锤砸在苏菀心口,砸得她鼻根发酸,眼眶发烫。
所有盘旋在唇边的疑问与担忧,都在此时彻底失声,哽咽在喉间,再也无法问出半分。
浓雾弥漫,冰冷的水汽无孔不入,早已将衣衫浸得透湿。
深绀色的道袍紧贴在身,水渍之下,更衬得她胸前弧度饱满起伏,腰肢纤细如柳。湿布贴合腰臀曲线,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起伏。
与此同时,四周的灵花得了失控灵雾的催发,竟开始生长怒放。
根茎抽长拔节之音,花苞绽裂之声,细碎嘈切如蚁行。
本该次第而开的繁花此刻却争先恐后地盛放至糜烂,泼洒出甜腻到发齁的异香。
苏菀猛地惊醒。
一股异样的燥热自她小腹丹田处烧起,带着灼人的心慌,迅速蔓延至四肢。
双腿不受控制地发软,肌骨明明浸在寒雾里,却偏偏从内里透出滚烫来。
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
一声快过一声,重重撞击着耳膜。
“我,我得走了。”
苏菀慌忙转身,手腕却突地被一只大手死死攥住!
“阿幸你……”
惊呼声尚未完全出口,一股巨力便将她扯了回去,整个人天旋地转,结结实实倒回那个灼热的胸膛。
“别动。”
余幸的声音从头顶砸落,沉闷嘶哑,像地底压着滚雷。
鼻端是那甜腻的花香,眼前是湿衣下毕露的曲线,心底是囚困已久的灼念。
三者交织成一张巨网,终是将他最后一丝清明绞得粉碎。
他长臂合拢,将那具娇柔的身子死死锁入怀中,严丝合缝,再不留半分转圜的余地。
怀中玉人那动人心弦的柔软与温香,隔着薄薄的湿衣传来,尽数落入他的感知。
余幸有如迷途之人终于寻得归处,忍不住将头颅深埋进她的颈窝,贪婪地汲取着自她发间弥散而出的幽芳。
所有隐忍与克制在此刻荡然无存,粗重的吐息尽数化作燎原之火,掠过她敏锐的耳廓,烙上她细腻的颈侧。
苏菀灵台失守,心神俱散。她只觉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了个干净,软软地瘫在他怀里。
隔着两重湿透的薄衫,那股滚烫依旧清晰得惊人,如淬火后的精铁,悍然抵在了她的小腹上。
熟悉的轮廓带着惊人的炽热,似一道惊雷劈入记忆深处,瞬间便将那个夜晚带回眼前。
彻骨的羞耻如决堤潮水,冲垮了她摇摇欲坠的心防,连带一双玉腿也软得再难支撑,几乎要直直滑落。
“师姐……”
一声压抑的闷哼自他口中溢出,宛若被镇压已久的凶兽。
他缓慢抬头,目光穿透氤氲的雾气,终是寻到了那双让他心尖发颤的眸子——那里凝着惊惶、裹着怯意,却又偏偏在最深处藏着一缕绮念。
那一池春水波光点点,把所有心绪都露了出来。
再无犹豫,他猛地低头,朝着那片柔软狠狠吻了下去。
气息交缠,唇与唇相触不过咫尺的刹那——余幸的身体猛地一震!
宗铭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如同最凛冽的寒风一般自他识海深处浮现。
紧接着,是虞洺薇那张美艳却失了血色的面容,以及她那句刻入骨髓的诅咒:“我若身死,你也休想独活!”
前有宗门森严律法,后有师尊种下的生死枷锁。
他像突然被烈阳融穿的厚雪,又似心口被刀刃扎入,浑身力道一泄,想也不想,便将怀中的温软推了出去!
劲力之大,竟让苏菀一连踉跄数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对……对不起!我,我不是……”
余幸的道歉仓皇失措,连嘴唇都在抖,眼中尽是恐惧。
话音未落,他已头也不回地扎进茫茫白雾,落荒而逃。
四野重归宁静,苏菀独自伫立在原地,胸口剧烈地起伏。
少年方才那灼热的吐息似乎还未散去,依旧在唇间和颈侧留着一缕惊心的余温。
她素手微抬,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自己滚烫的唇瓣,脑中已是一片空蒙,心绪乱如一团理不清的麻。
“——喂!前面那雾怎么回事?!”
“不好!好像是阵法出了问题,快过去!”
遥遥传来的几声呼喝,夹杂着杂沓的脚步声,将苏菀自那片混乱的思绪中惊醒。
她心头一凛,再不敢逗留下去,强行按下那份依旧翻涌不休的心绪,素手微动,飞快理了理凌乱的衣襟与鬓角。
趁着雾霭尚未散尽,她最后望了一眼那片虚无的深处,那里早已没了余幸的身影。
一句“多加保重”自唇齿间逸出,轻得好似随时都会被风吹散,却又裹挟着万般难言的滋味。
言罢,她莲步微转,亦不敢回头,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悄然隐去。
漫卷的浓雾终是慢慢敛去狂态,偃旗息鼓。
空寂的药圃里再没半个人影,唯有清冷的月色铺展,将草木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一片密林深处,余幸脱力地倚在一株古木上,大口喘息,吐出的气灼热如炭。
方才那场慌不择路的奔逃,非但未能浇熄半分心火,反倒像往烈火里添了把柴,将那深入骨髓的欲念催逼得愈发狂乱,在胸腔横冲直撞,奔腾不休。
身下那根怒张的阳物更是如精铁,被煅烧得几欲崩裂,传来一阵阵难忍的胀痛。
苏菀残存的体温、发间清幽的香气、惊惶湿润的眼眸,以及双唇将触未触之际那电光火石般的柔软预感……这一切都如恶毒的烙印刻进他的心底。
他闭上眼,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粗糙的树皮上。
夜风带寒,拂过余幸的身体。
他徒劳地想借这点凉意去镇压在肺腑间肆虐的业火。
然而心头那团因她而起的雾,却像生了根般凝滞不去,任风如何吹拂都纹丝不动。
他就这样困在里面,进退不得。
只觉着这长夜,也好似没有尽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