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乐世快走出大门时,才在转角处看到考雅相。
他气色很不好,脖颈蜡黄消瘦,穿着宽大衣袍,却连蹀躞带都没束,涂着脂粉也掩不住病气的脸上挂了一抹笑意,负手而立,秋风吹来萧瑟至极,也有种万事皆不入眼的死气。
考雅相看向张乐世身边的考府小厮,面无表情道:“我与乐世还有话说,你先走吧。”
那小厮一脸为难,“可是……”
考雅相的脸色阴沉下来,“怎幺?我说话不管用吗!”
“唯……”那小厮被看得冷汗直流,怯怯懦懦应了一声,边走边回头,满脸纠结不安。
张乐世挑了挑眉,“找我有什幺事,要你这样大费周章?”
考雅相淡淡一笑,“去我院子里谈吧。”
张乐世跟着考雅相往回走,察觉他不知为何,走路的步子小而慢,像是在小心什幺一样,眉头稍皱,心下暗忖。
到了考雅相的院子,他停在小花圃前,也不说进去,转头看向张乐世,郑重道:“我有一事求你,望你务必答允!”
张乐世有些惊讶,考雅相向来少有这幺直接的时候,不等答复,考雅相就又道:“请你帮我把我大哥大嫂还有侄儿侄女都送出城外,隐蔽身份,另寻一处为他们落户安身!”
“什幺?”张乐世意外极了,表情惊讶疑惑。
考雅相淡笑,目光透过种着满园药材的小花圃看向天边,“这番算是我求你,请你一定尽量做得天衣无缝才好。”
张乐世上前一步,盯着考雅相眼睛,“我能…问问原因吗?”
考雅相抿唇不言,摇了摇头。
张乐世摸不着头脑,却还是道:“好吧,那你与你大哥大嫂说过没有,这事何时办,如何施为,总得细细商讨一番吧?”
考雅相似是要咳,极力忍耐地身体颤了颤,才把手从嘴前拿开,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递给张乐世。
“各项细节我已经写在里面,你回去后准备就好,时间到了我大哥他们会出现在信中地点。”
张乐世点点头,收下信封。
考雅相并未松手,目光灼灼地盯着张乐世眼睛,“我求你,这件事你一定要认真去办,比当年许求遥的事还要再小心慎重!绝不能有一丝差池!”
张乐世眯了眯眼,看向他,缓缓点头。
考雅相手一松,神情彻底放松般淡淡一笑,转身完全背向张乐世,“好了,我没有别的话说了,你走吧。”
莫名其妙 !
张乐世盯他看了一会,才把信揣在怀里,擡步向外走。
考雅相轻轻的声音传来,“你帮了我,我自然也会还你一个人情。”
张乐世猝然回头,考雅相却已经慢慢走进屋子,门一关,连背影都不见。
张乐世眉头紧皱,但无奈,只好也走了,临行前望了紧闭的门窗一眼,他今日,真是格外奇怪。
按说启蛰卖考篁好处,考雅相就算只磨掉几个地头蛇,启蛰都能看在考篁的面子上封赏,偏偏做成这样,今天找自己还以为说想自己帮忙说情,却又只说了他大哥,张乐世摇了摇头,走出院子。
考雅相刚关上门,便撑着门吐了口血,他连忙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味道刺激的小纸包,哆哆嗦嗦地打开服下,靠在门框上眉头紧皱满身大汗,表情痛苦,许久,才直起身来。
起身时动作不慎,露出了大得夸张的肚子。
他慢慢走到桌案后面坐下,想起上次见大哥的情状,他还是老样子,窝囊地劝他还是保全自身,不要再想着复仇云云,他话不投机,甩袖而走。
或许他也没错,要在考篁的暴力下忍上这幺多年,除了隐忍就是认命,可他还是恨,恨!为什幺凭什幺那个畜生能活那幺久,他却连仇都没报完就要死掉!
考雅相擡头看到墙上挂着的琴,不顾身体直接起身抡起,琴身撞在桌角,“咚”一声破了个大洞,考雅相再度抡起,摔在地上,琴身腰折两半,琴弦卷曲,他才甩开破琴,气喘吁吁靠在桌边喘气。
江南道时,他和王阜昕偶然在街边上看到了一对接孩子下学的父子,王阜昕便一脸幸福地说起他十几岁时,因为背不出书,父亲饭后整整教了他三个时辰,仍旧无果,最后叹笑着摸摸他的头,带他去放河灯玩了。
他永远记得自己的反应,不是生气,竟然是愣在原地,幻象那出他想都想不出的戏码。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单纯憎恶考篁,然而胸口的刺痛酸涩却让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到底为何出现。
“他”其实也希望得到爱幺?“他”在本子上劝自己不要把仇恨记在心里,可若不是考篁这个贱人毁了全部,他虽然或许不会出现,但“他”本来是可以幸福的!
幸福……连王阜昕那样的蠢货都可以得到幸福,他、“他”、乐世,却从不曾有过!
呵,呵……哈哈哈哈!考雅相撑着桌子仰天长笑,半晌,擦了把眼泪,收起表情露出一个冷笑,我得不到,干脆谁都不要有了!
他弯着身体沉沉呼吸,张乐世,这份大礼我送你,从此以后,你不要再为这些不值得的事执着困住自己了……
考雅相蹲下身,慢慢坐在地上,靠着桌案。
没想到一生精明强算,却落得这幺个下场,考雅相握紧拳头,闭了闭眼,真是……好不甘心啊!
想到来日算计,考雅相苦笑一声,启蛰,不要恨我,我并没有伤你的意思,只是……
他低头,视线从空空的房梁落在地面上,胸中哼笑一声,苦涩满满,你我自小相交,终究是要对不住你了。
暗室内,龚矩大惊失色,“什幺!你是说,当年去新罗的人竟不是陛下,而是长公主!”他左右看了看,两手按上桌几,伸下头凑近吕为,低声道:“这怎幺可能呢,这女人疯了,敢冒名顶替陛下?陛下居然也……”
吕为捻捻短须,目中精光一现,“不错,按你所说,赖拙明在行宫时就感觉到了长公主身上气势不对,再结合前些日子街头巷尾的传闻,定然不假!再者,张乐世还曾出手断过一些流言,随即就赴任去了州县,她早不去晚不去,这时候去不就是因为出手了,所以赶着去避风头嘛。”
“可这,这也不能证明长公主就是忤逆欺君,有大过错啊!”
“哼,光是她自己确实不好说到底是不是为陛下分忧,可褚姓小子回朝后就黏在长公主府可是千真万确的!长公主出征带兵犹自不检点,安远伯一家为保荣华富贵勾引皇室也是其心可诛,这话头不就来了?”
“但是……”龚矩眼神游移不定,慢慢坐回了位置,“新罗一役毕竟是为国出征,这点小事,真的能撼动她的位置吗?”
“可是、但是,你到底想不想为你弟弟报仇?!”吕为眉头压低,一手捏住几案,身体贴近,盯住龚矩的眼睛,“人言可畏,陛下即便这一次不处置长公主,日久天长细想起来也必定离心,到时看她还有何威风可耍!崔茂笃御前刚告完状,郭攸处境尴尬,陛下进退狼狈,你若想为你那被鞭死的弟弟报仇,这时机再好不过!”
看着龚矩纠结的神情,吕为笑着慢悠悠地坐回原位,“你一个工部员外郎,就算想报仇又能使上多大力?你弟弟已经死了六七年,长公主反倒越过越滋润了,但这次不同,你只要肯豁出去,就算不立即土崩瓦解,她也必将江河日下,若是错过,可就不知道什幺时候再有机会了。”
龚矩被这话一激,犹豫的眼神确定下来,重重一点头,起身一拜,“多谢您了,某来日若留得性命,定然亲自相谢!”转身推门出去。
吕为笑着点点头,看着龚矩出去的背影目中寒光一现,启蛰,你夺了我京兆府尹,就别怪我这个松州长史投桃报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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