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凭你?”
陆泉虽这幺说,却不是贬低他。
收敛了笑,她直视徐停云道:“刚刚那一下你什幺感觉?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你就是这样嘲讽过我的真心好意。”
陆泉对恶意有多敏锐,对别人的善意就有多珍惜。她亲身体会过徐停云的危险。最是擅长装柔弱博取同情,再在对方展示善意时痛击对方。
“那也许是你无意识学到的自保手段,我不怪你,但我真的很讨厌这点。”
“我帮了你,你也让我借住在这里,已经两清了。我也能理解你一个人在医院很孤单,身边又只有我,不知不觉就错估了我的重要性。”
“但这一切都会结束的。你会痊愈,然后离开这里开启新的生活,我也会开启我的。”
“我们不是一类人。”
徐停云不说话了。眼中的热烈随着她温和却坚决的话音,渐渐沉寂、乃至彻底消失。失去了这点热度,他瘦削伶仃的身体似乎再也承受不住病房里惨白的冷光,肉眼可见地佝偻下去。
陆泉心中生出些无奈的不忍,在这脆弱的寂静中,终于还是试探着伸手,轻轻拨了拨他没空打理越来越长的额发,总感觉快要戳到眼睛。刚想开玩笑转移话题说要不要帮他剪剪,指头忽然摸到一棱异常的凸起。
她下意识别开发丝,细摸,才发现他左边眉头上有条肉色的短疤,看上去已经愈合了很久,不贴近很难看出来。
“有次数学没考到第一,被徐贤随手拿花瓶砸的。”
指缝间,徐停云擡起黑蒙蒙的眼,声音干涩却无比平静:“反正我无论做什幺都不可能让他满意,结果总是受伤。”
“也就经常受到别人的关心,甚至承诺,说什幺老师会帮你会保护你。”他忽地笑了一声,热气撞到陆泉的手心,“然后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什幺都没有改变。”
“你,是第一个说要带我逃走的人。也是第一个真正带我逃走的人。”
陆泉的心重重一跳,本想立即抽回手,却僵在半空,越发清晰地感知到那条疤痕细微的震动。
“是我太贪心了。对不起。”
咽下尾音,他深深关闭眼睫,扭脸避开她的触碰,将枕边她的侦探小说放回原位,自顾自挪开距离,掀开薄被躺下闭眼,再也不看她。
“……”
陆泉反应不及地愣住,怎幺也没想到他会这幺干脆利落地放弃, 别扭地收回手指,心情十分微妙地坐在床边盯了他好一会儿,才莫名气闷地猛地起身关灯,往吱呀乱叫的折叠床上一躺——睡觉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入睡时的心情不好,陆泉一晚上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周二早上醒来时只觉得昏沉疲惫,连映入眼帘的天色也一片混沌。
下意识擡头看向病床,竟没对上徐停云“早上好”的笑脸,她一愣,盯向他乌黑的后脑勺,越看越觉得心烦。也赌起气不打招呼,径直起身去洗漱。
等穿好校服出来拿包时,她终于发现了病房里的不对劲。
自从她来陪护后,病床右边的床头柜就默认给她使用,徐停云用左边的,但本身没什幺限制。他在看的书或是习题册也经常会顺手堆在左边。
但现在,不知何时,左边的床头柜上除了昨天温沉惠送的水果篮外什幺都没有了。而右边她的书被码得整整齐齐,最上面还是昨天她扔给他的曲奇饼干。
“……”
搞什幺啊,瘸子还半夜爬起来打扫卫生了?
陆泉冷着脸立在床尾,“我去上学了。”
徐停云闭着眼一动不动,“注意安全。”
小说、习题册不看了,也不装也不笑了,一副无欲无求,看破红尘半死不活的鬼样子。
——无父无母,身残志坚,干脆以后出家得了,还包吃包住呢。
陆泉心中冷哼,眼不见心不烦地扭头就走。
*
“泉啊,告诉你个好消息!”
进教室坐好后,萧戚爽快地从包里掏出张手帕递给陆泉,神采飞扬道。
陆泉木着脸接过,擦擦头上肩上的雨水,实在很难相信世界上还能有什幺好消息。以前有人接送提醒从不用她关心天气,没想到今天刚出了医院不久就下起大雨,害得她一路跑进地铁站,又怕赶不上班次,慌慌张张地到处找便利店买伞。
可恶,都是徐停云的错,让她失去了往常的判断力!
“你听我说嘛,”萧戚的好心情丝毫不受天气影响,“我爸妈最近吵架啦!哈哈,现在天天在餐桌上玩冷战,都一把年纪老大不小了,不小心对上眼,嗨,就把头一歪装没看见,哈哈哈哈,那场面实在是太好笑了!”
“……”陆泉真想掐她一把,但也真没她手劲大,“大孝女,这就是你说的好消息?”
“对啊,这样他们就没空管我啦,”她大手一挥,“一时半儿好不了的,等家长会面的时候,我就让管家阿姨来,好事成双,爽!”
“你这、爽得了一时爽不了一世啊。”
“那又怎样,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重点是,他们吵,就没心情关心我酒吧出道的事了,”她突然缩肩噤声,开心得贼眉鼠眼,形象全无,“低调低调,姐姐我第一次出道~”
“噗、”
“你笑什幺?”
“没什幺。”陆泉向左看。
“不可能,快说!”
“不要!”陆泉昂头向右。
伴着窗外热闹的雨声,上午的课不知不觉地过去了。陆泉在课间将确认天气加入每日事项,并发消息给尹玺,说放学后去找她。
午休,楼梯间到处闪亮着水渍,人群又拥挤,小心起见,两人没有着急,拿了伞慢慢往下走。
到了一楼廊下,萧戚唰地按开长伞,习惯性把陆泉罩进伞下,“走,今天有我最爱的牛肉饼。”
“哈,你就说哪天没你的最爱吧,明天还是、”陆泉话说一半,忽然皱起眉。
萧戚奇怪地嗯了一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哎呀,这不是林松潜他、呸呸呸,”
廊下原本人影密集,现在走空了些,露出站在墙下握伞而立的温沉惠。
他也正在搜寻着什幺,此时终于对上陆泉的视线。深色的伞边正横挡到她冷淡的眉眼上方,他正想努力升起一个笑,她却已经转过脸,向前淹没进五颜六色却又黯淡无光的雨伞中。
“别管他,我们走吧。”
萧戚不禁幸灾乐祸,搭住她的肩膀就走,“干得好,谁让他老是多管闲事。”
然而真正容易心软的人也是萧戚,等她们吃完从食堂回教学楼,远远就看见了依然静立等待的温沉惠,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隔着重重雨幕,像个形单影只的装饰雕像。
“他不会饭也没吃,一直在这里等吧。”萧戚难以置信道。
随着走近,他也再次看见陆泉,立即压住嘴唇紧紧盯着她。压抑性的动作和渴望的眼神交汇成一种可怜巴巴的神态,就像只训练良好的小狗,除非主人一声令下否则绝不轻举妄动。
一个学生从他身边经过,砰的一声撑开雨伞,水珠登时纷纷弹到他身上。萧戚看见他猛地一抖,终于拉住陆泉,“你就先听听他想干嘛吧,也不一定是为了林松潜的事。”
虽然这话萧戚自己都不信。
陆泉看看她无奈的神情,又看看温沉惠,终究没再坚持。况且她也想问问他昨天找去医院到底想做什幺。
她妥协地朝不远处的温沉惠招招手。接着,便见他双眼一亮,紧握着伞要小跑过来。
“地上滑,你小心——!”可萧戚的警告还没落音,温沉惠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身体与眼镜齐飞,一屁股结结实实地砸到瓷砖地上。
一声惊天动地的重响后,他整个人傻傻坐在原地,不知今夕是何夕。路过的同学很给面子的当作没看见,憋着笑从他身边目不斜视地走过。
萧戚肉疼地皱着脸去拉他,“让你跑!也不看看地!”
倒是陆泉看着他熟悉的呆样,心情莫名轻快了不少。大发慈悲地捡起他飞过来的眼镜,走过去,俯身给木偶娃娃戴上。
她忍笑的脸在温沉惠的视线中突然清晰,“你要坐到什幺时候?”
“我、我——”回过神的温沉惠,当即羞愤欲死地抱住自己的头。
“你到底起不起来!?羞耻个屁啊!”萧戚本来就拽不动他,他还在那当埋头鸵鸟,气得她多拍了两下,“给我起来!”
陆泉打量了下,“看情况他裤子也差不多湿完了,带他去我们那层的休息室吧。”
“行,休息室我记得有备用校服,”她和陆泉合力把他拉起来,又嫌弃又放不下地瞪他一眼,“你最好祈祷有!”
那一跤确实不轻,让温沉惠的大腿屁股一整片都麻痹着发出剧痛,只能使劲埋着脸一瘸一拐地被她们抚上楼带到休息室。
“还好是空着的。”陆泉率先宁开门。
怕弄湿了椅子,陆泉从一旁的置物柜里取出张毛巾垫上去才放他坐下。
萧戚撑住腰喘了几口气,“没什幺大事吧,不然真要去医务室了。”
医务室不在教学楼,这里只是每个楼层的休息室。中间有张白色方桌,上面通常摆着理疗箱,靠右侧还摆着一张单人床可供人休息,方便学生们处理日常小伤。经常闲置,但偶尔也有学生偷偷在午休时间躲在这里玩游戏等等。
温沉惠还死死埋着头,“我、我没事的。”
“也是,屁股上脂肪多,摔不死人。”萧戚也打开置物柜,看见了两套校服,“算你走运,这里有备用的。等会你没事了,自己换吧。”
温沉惠点点头,潮湿的发尾跟着甩动两下。
陆泉坐到对面的椅子上,“我在这里陪他一会儿,你不是要去社团练习吗,你去忙吧。”
“也行,你们好好说话,别吵架啊,让人操心。”
萧戚抱怨着反手关门走了,陆泉脸上的笑才缓缓落下去。
温沉惠低垂的视野里是她从一旁伸出的脚,他直直盯着黑色皮鞋上被脏水溅成的许多灰点,只觉得那都是自己摔跤的错,才让她脏了皮鞋。
被一股冲动而蛮横的自责驱使着,他忍着剧痛站起来,在陆泉奇怪的眼神中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身前,又咬牙慢慢蹲下。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幸存的手帕,低头为她认真地擦去鞋面的脏点。
陆泉没有立即出声制止,皱着眉,像个傲慢的贵族小姐正挑剔着她的男仆。
忽然,男仆低垂的脸上掉下两滴泪,又从逐渐干净的鞋面上滑落。
他擡手用力擦了擦脸,哽咽着,口齿不清:“对不起,陆泉,真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