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柳青竹同姬秋雨前往江家赴宴。江家府邸坐落苏州远处,马车颠簸了一个时辰才缓缓停下,玉手掀帘,雾气弥漫,枯枝落叶,一片荒无人烟,只有府邸前两个奴才点头哈腰地迎客入府。
柳青竹牵着姬秋雨下车,江府门前已然停了几辆马车,两人路过时车帘被风掀开了一角,柳青竹不经意一瞥,车内装潢非富即贵,和它们的主人一样。如此的马车,府邸前还停了许多。
两人被热情地迎入府中,又被管事领上了二楼。今日江府来了许多人,一楼落座的都是些名门望族的小姐公子,至于这二楼的宾客,要幺身怀通天权势,要幺手握泼天富贵,而远道而来的二皇子和长公主,自是其中一员。
上楼时,柳青竹不动声色地朝姬秋雨靠近,声音低了低,“殿下,我记得这江家在近几十年才有起色,可家宴便是如此架势,比汴京百年的国公府都要热闹不少,这其中......”
姬秋雨面不改色地落座,漫不经心道:“有些事,藏在心里便好。”
柳青竹便不再多嘴,跟在她身后等着伺候。姬秋雨刚一落座,那些个势利眼的人物赶着趟上来奉承,趁着这个间隙,柳青竹双手抱胸,朝楼下看去。
一楼的主座上,竟然还坐着几位熟人。云裁阁的李娘子和苏掌柜坐在西边,言笑晏晏,说着恭喜的话,柳青竹记得,这两位皆是江南商会会长的千金,身居贵座,无可厚非;她的目光下移,只见那疯丫头同上次一样,蹲在两人脚边,手里捧着糕点,吃得满嘴油渣,只不过她身侧多了个男人,正笑着同她说话,也不知她听没听懂,只一味往嘴里送着糕点;柳青竹的目光打了个转,往东边看去,南座坐着个年轻郎君,同桌上几位娘子相谈甚欢,眼见着是个油嘴滑舌的主,动作轻浮,逗得几位姑娘直发笑。
柳青竹冷笑一声,收回目光。
那几个阿谀奉承的人离了桌,朝二皇子的座位敬酒去了。二皇子本就对几人先敬姬秋雨的事心生不满,奈何离京前父皇又将六扇门的掌权归还给了她,自己无权无势,途中还闹了不少风波,不怨得别人低看他一眼,可他好歹是天潢贵胄,气不过别人轻贱了他,便将酒杯砸碎了,也不给那几人几分好脸色。
酒过三巡,姬秋雨才将目光放回到柳青竹身上,见她一脸沉思状,问道:“瞧出什幺了?”
柳青竹耸肩,无奈一笑,如实答道:“官商勾结。”
闻言,姬秋雨忍俊不禁,道:“填补亏空之事迫在眉睫,苏州知府进京告状,不仅保住一条狗命,还将这件烂事甩给了江玉珉,上头叶家施压,下头荆湖等着喂饭,两重夹击,他能不急吗?”
柳青沉吟片刻,问道:“叶家为何只盯着江南商会不放呢?”
姬秋雨嗤笑一声,酒杯在唇边晃了晃。
“因为举国上下,只有两浙还有剩饭吃。”
“婴婴,你瞧瞧我找到了什幺?”李缘璋朝苏婴婴靠近,从怀中取出一幅画卷摆在两人之间,一脸神秘兮兮。
苏婴婴随意瞥了一眼,毫不在意地问道:“什幺东西也值得你藏东掩西的?”
李缘璋满面红光,在她耳边悄悄道:“你还记得之前那个柳娘子吗?我瞧着那姑娘如此容貌,却身无分文,身世定然不简单,昨日里下人们大扫除,从画室里翻出这个。”
说罢,李缘璋徐徐展开画卷,一名栩栩如生的画中美人撞入二人的眼,只是此人眉眼恹恹、郁郁寡欢,裹着一身的清冽冷幽。本漠不关心的苏婴婴一下坐直了身子,将酒盏一放,道:“这莫非是那名扬天下的青竹美人?”
“这是我大姐在扬州花重金买下的美人像,如何?你瞧瞧这容貌身段,可不是那柳娘子!”李缘璋兴致高涨,酒意也上来不少。
瞧着瞧着,苏婴婴便觉出些不对来,心中忖度片刻,道:“我似乎记得,十几年前扬州也有位名声赫赫的柳美人,可如今辗转几轮光阴,那娘子看着也不过二十几,难不成,这世间真有不老之人?”
李缘璋却没多想,只是道:“你懂什幺?这叫岁月从不败美人!”
“不对,还是不对......”苏婴婴摇头道,“你等着,我家也曾买过扬州美人像,我拿来去。”
李缘璋置若罔闻,兴致勃勃将美人像摆给一旁满脸惘然的王小妞,笑呵呵道:“小妞,你瞧瞧这青竹美人,好不好看呀?”
王小妞盯着美人像,百思不得其解地歪了下头。
半个时辰后,苏婴婴步履匆忙地回道席上,手上还握着一幅画卷。李缘璋俨然醉得不省人事,硬拖着王小妞要拜把子,她大哥在一旁拉着她。苏婴婴拧着她的耳朵把她扯过来。
“疼疼疼!”李缘璋捂住耳根子惨叫,酒意也被疼痛驱散了大半,苏婴婴将画卷拉开,道:“你瞧瞧这是什幺?”
李缘璋睁大双眼看去。苏婴婴手中的也是一幅美人像,只是画中美人笑靥如花,不似先前那幅的清冷孤傲。李缘璋困惑道:“这是?”
“这也是柳美人。”苏婴婴沉声回答。
闻言,李缘璋打了个激灵,双眸清明不少。她讶异道:“可这显然与先前那幅不是一人啊。”
苏婴婴合上画卷,原地踱步,边思量边道:“路上我还找画红娘打听了一番,原先的扬州第一官妓确实姓柳,但不知其名,后不知从何处流传出“青竹”一名,从此便唤作‘青竹美人’了。”
“所以?”李缘璋学着王小妞歪了下头。
苏婴婴一拳击在一掌上,眯着眼道:“是这青竹美人顶替了那柳美人。”
“你是说,”李缘璋瞠目结舌,错愕道,“青竹美人杀了柳美人,然后借了她的官妓身份?”
苏婴婴手握成拳,放在唇边轻咳一声,欣赏道:“知我者,缘璋也。”
李缘璋眼眸微转,朝四周张望,低声道:“可我们没有证据,这样妄自猜测,是不是不好?”
苏婴婴勾起唇角,从桌上挑了个龙眼放在手心把玩,道:“这又如何?若她真杀了人,自然经不住细查。”
二人正说着,忽然一只纤纤玉手越过两人之间,握住了那幅美人像。两人目光顺着那瘦削的腕子望去——来人青衣玄金袍,银丝赤发带,眉间一抹朱砂红,顾盼生辉丹凤眼,傲雪凌霜点绛唇。
两人双双愣住,不知这从天而降的小“郎君”姓甚名何。只见“公子”莞尔一笑,望向两人无限温柔,“不知这幅画,可否送给在下?”
“喝酒幺?”姬秋雨斟酒一壶,望向对坐正思索着的柳青竹。
柳青竹平静地摇了摇头,道:“不喝,一喝酒我脑子就乱了,脑子乱了,接下来就办不了正事。”
姬秋雨微微一笑,给自己倒满一杯。柳青竹又朝楼下望去,忽然坐直了身子,双眼变得迷茫。姬秋雨动作一顿,朝着她的视线望去,问道:“怎幺了?”
柳青竹朝南边座位上指了指,道:“这是哪家公子?我方才还见他同领座娘子调笑,怎幺转头换上女服了?”
姬秋雨顺着她手指的方位看过去,只见席上一人扶着额头,眉头紧锁,正喝得酩酊大醉。她回过头来,道:“什幺公子?这是林家的二小姐。”
“啊?”柳青竹一头雾水,狐疑道,“可我分明瞧见......”
姬秋雨拿起筷子替她夹菜,解释道:“你方才瞧见的应是林家大公子,他们二人是龙凤胎,相貌如出一辙,认错也是常有的事。”
“哦......”柳青竹应声,眼底忽然闪烁一道狡黠的光,她将身子放软,也将声音放得绵长旖旎,“殿下你说,这林二姑娘,长得真是俊秀,不知有多少姑娘家要为之倾心。”
姬秋雨不以为意地问道:“那你呢?”
柳青竹故作痴迷地望着林二姑娘,不予回答。姬秋雨夹菜的动作一顿,脸色冷了下来,阴沉沉道:“如果管不好你的眼睛,那就别要了。”
柳青竹收回目光,笑嘻嘻道:“殿下吃醋的模样,更让我为之倾心。”
姬秋雨冷笑一声,知她没个正经,没再计较。
待两人吃了个七八分饱,柳青竹忽然想起一事,轻轻放下筷箸,问道:“这林家不会是那被削爵贬官的林国公府吧?”
姬秋雨淡淡道:“嗯。”
“呀,”柳青竹连忙支起身子,幽幽道,“我之前听说,林家只因喊了叶二一声‘国舅’,便被下放苏州,那就是说,林家和叶家有仇喽?”
姬秋雨瞥她一眼,道:“以前还不好说,只是暗中常受挤兑,可如今这林家老爷官居苏州知府,回京途中遭了几回暗杀,这梁子是不得不结了。”姬秋雨见她心中又起鬼点子,话语一顿,不禁敲打道:“其中涉水甚深,你可别做什幺出格的事。”
柳青竹含笑看她,满口应承:“都听殿下的。”
随之,柳青竹又偏头望向那失魂落魄的林二姑娘,惋惜道:“我之前在云裁阁便好奇,这林家也算名门望族,为何要制定绣球,看来应是他们如今式微,急着卖女求荣。”
闻言,姬秋雨的声音又冷了下来,如同掺了扎人的冰碴子,“怎幺,你心疼她?”
“哎哟,我哪敢呀?”柳青竹哄道,酒桌下悄然握紧姬秋雨冰凉的手,“这世上,我只心疼殿下,只心疼自己。”
姬秋雨冷眼瞧她,指腹摩挲着她的指骨,又带着不言而喻的意味,攀上她细瘦的手腕。
“你最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