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东正教的平安夜,风雪像是要将整座城市吞没。
风从北海毫无阻碍地刮来,裹挟着冰冷的雪粒,砸在窗玻璃上。
对于这座信奉新教的城市而言,这样的夜晚已算严酷;而对一个异教徒,一个在正统圣诞夜无处可归的灵魂,这天气显得格外不近人情。
学院楼的拱形窗棂外,世界是一片模糊的、旋转的白。
楼内,古老的石墙隔绝了部分喧嚣,只留下走廊深处回荡的风声,如同遥远的叹息。
辛西娅裹紧了大衣,围巾上已结了一层细密的霜。
她身旁,伊维利欧斯静立如雕塑,银发在昏暗廊灯下几乎与风雪同色,深色的长外套纤尘不染,与周遭因湿冷而略显狼狈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坚持要来,尽管辛西娅再三强调阿伯丁冬夜的治安远比他想象的可靠,但他只是淡淡扫过窗外混沌的夜色,无声地表达着他的不妥协。
“只是还几份资料,很快。”她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激起微弱的回响。
伊维利欧斯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已投向长廊尽头。
那里,唯一一扇门扉下方的缝隙里,漏出一线温暖而固执的光晕。
“这幺年轻就能获得终身教职的,果然都是工作狂。”
辛西娅低声咕哝了一句,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在说服自己,以平复那莫名加快的心跳。
她拢了拢被风雪打湿的鬓发,深吸一口气,举手,用指节轻轻叩响了那扇深色的木门。
“莫拉卡尔老师,是我。”
门开得很快,就像是敲门声打断了某种早已酝酿好的等待。
光晕扩大,勾勒出门口那个修长的身影。
莫拉卡尔穿着深灰色的羊绒毛衣,袖子随意地卷至小臂,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
他似乎是直接从书桌旁起身,鼻梁上还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黑眸在看到她时,掠过一丝的光彩。
依然沉静,温度却不太合理。
他的第一眼,落在辛西娅身上,描绘过她被风雪浸染的轮廓。
然后,几乎是同一时刻,他看到了她身旁的阴影——那个存在感无法忽视的银发男人。
开门的动作,顿了一下。
或许只有半秒,短暂得如同电影里被剪掉的一帧。
但辛西娅捕捉到了。
他在意她。
而伊维利欧斯,也在这短暂的半秒内,擡起了眼。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毫无缓冲地交汇。
算不上交锋,只能称为一次不算友好的评估。
莫拉卡尔率先打破了凝固,声音保持着惯常的礼貌周全,只是比平时更低沉些:“这位是……?”
“我叔叔,伊维利欧斯。”辛西娅赶忙介绍,声音不自觉地比平时快了一点。
“叔叔?”
这个称谓让莫拉卡尔的目光闪动了一下。
他的视线迅速在伊维利欧斯那张过分年轻、俊秀的脸上掠过,最终落在他站在辛西娅身侧的姿态上。
如果说这是长辈对于晚辈的爱护,未免过于粗心地忽略了其中隐秘的默契与亲昵。
而他周身的冷与静,与叔叔这个称呼也毫不相干。
很显然,这不是普通的亲人。
寻常的叔叔,怎会在这样一个风雪交加、属于家庭团聚的夜晚,陪着已成年的侄女,只为归还几份无关紧要的资料?
与此同时,伊维利欧斯也完成了他的评估。
年轻、深邃、沉稳,手指上沾着未干的墨迹,片刻之前应该还在工作。
倒不是只为等着和女学生独处。
然而,当这双黑眸转向辛西娅时,那不算隐蔽的温度,未能完全压制住的过分关注,又让他显得不是那幺正派。
伊维利欧斯有些不悦。
他不喜欢别人以这种目光靠近辛西娅。
但他不会轻易表露敌意。
至少,他自认为是这样。
莫拉卡尔向前半步,伸出手,动作从容不迫:“莫拉卡尔。辛西娅和我提过你。”
奇异的主权宣示,就好像他才是那个更亲近辛西娅的人。
伊维利欧斯没有立刻伸手,冰蓝色的眼眸平静无波,只是淡淡地反问:“是吗?”
轻飘飘地,甚至有些轻慢。
辛西娅在一旁轻轻咳了一声。
她的叔叔,确实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莫拉卡尔接收到了,但他并未退缩,也没有为自己的话做任何修正,只是维持着伸手的姿态,目光平和。
伊维利欧斯最终还是伸出了手。
他的手肤色白皙,指节分明,与他整个人一样,精致,但又与这个世界诡异地疏离。
两手相握的瞬间,走廊里的空气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或许只有上帝才知道他们在较劲什幺。
似乎也不一定。
上帝的权柄可以知道无神论者在想什幺吗?
辛西娅麻木地思考着。
或许先知会更可靠一点?
莫拉卡尔率先松手,语气平淡地陈述一个事实:“你不像她的叔叔。”
伊维利欧斯眼尾极轻地一挑,那弧度几乎算不上是表情,也很难被称为笑意,却让他多了一丝生动的、嘲讽的锐利。
“你也不像教授。” 他回敬道。
很不礼貌,但微妙地难以反驳。
毕竟这位教授,似乎也并未完全恪守师生之间应有的那道界限。
辛西娅感到一阵无力,几乎要扶额叹息:“……两位能不能别这样?”
两个男人同时将目光转向她——一个是平静无波的深邃湖面,一个是无法探知的沉静深潭。
压力瞬间集中在她身上。
她就不该出声。
“辛西娅,你的叔叔,看起来很厉害。” 莫拉卡尔笑着称赞。
伊维利欧斯面无表情,淡淡补上一句,如同完成一个逻辑闭环:“你也不差。”
辛西娅彻底放弃了缓和这诡异气氛的企图。
她完全不明白这两个本该毫无交集的男人,为何第一次见面就呈现出如此针锋相对的态势。
明明,他们这辈子可能只见这一面……
今天没让伊维利欧斯留在公寓里,是她的错误。
莫拉卡尔的目光重新落回伊维利欧斯身上,语气放缓:“你今天,是来陪辛西娅?”
他原本准备好的、关于信仰与节日的询问,关于在这个寒冷夜晚提供陪伴的试探,此刻全都哽在喉间,失去了说出的语境。
一个令他不悦的变量,却因为他所处的位置而只能选择接受。
伊维利欧斯的回答简洁直接:“她不喜欢一个人过节。”
莫拉卡尔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明白。”
明白了什幺就明白了?
辛西娅站在两人中间。
想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