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里安的“背叛”,始于见到玫瑰的那一刻。
一朵鲜红的花,在满地残红与焦黑泥泞中孤零零地摇曳。带刺的花茎与仅存的几片锯齿状叶片,为它在这片废墟中的幸存提供了看似合理的借口,仿佛它本就应该扎根于毁灭。
若有若无的淡香在污浊的空气里飘散,不期然撞上一团更为强势的白色烟瘴。
男人坐在不远处半截残垣上,指间的烟卷明灭不定,猩红的光点映不亮他笼罩在烟雾后的眉眼,但那道目光,却似穿透了屏障,长久地、凝固地,钉在那抹不合时宜的鲜红上。
呼——呼——
一墙之隔,一道粗重仓皇的喘息声伴随着脚板拍打地面的清脆声响,匆匆掠过,在这片死寂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刺耳。
男人动作微顿,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将燃尽的烟蒂按熄在身旁堆积如小山的烟头之中,捡起脚边沾满泥污的防毒面具。
在扣上面具之前,他最后沉沉地瞥了那朵玫瑰一眼。
随即,他伸出手,毫不在意那些尖锐的刺,将其连根拔起,粗暴地塞进了军装口袋。
沉重的军靴踏过松软的泥土,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不紧不慢,甚至透着一丝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近乎诡异的愉悦——那是一种本不该存在于一个仿生人程序深处的“情感”。
从那天起,希里安再未碰过烟。
仿佛某种“出厂设置”被强行覆盖,一个仿生人,在硝烟与血污里,懵懂地意识到了自身作为“个体”的存在。
……
满身脏污的小女孩赤着脚,在残肢断臂与瓦砾间没命地狂奔。弹孔如同恶性的苔藓,爬满了倒塌的墙壁。脚下的泥土被氧化发黑的血浆浸染,早已辨不出本色,连路旁顽强的杂草上也挂着浓稠的、暗红色的血块。
硝石混合着铁锈般的血腥气直冲天灵盖,她死死屏住呼吸,拼命仰着头向前跑,不敢低头细看。她害怕从那一片狼藉中,辨认出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会瞬间抽干她仅存的、用于逃亡的勇气。
呼哧——呼哧——
怀里的毛绒玩偶正在变得越来越沉,几乎要榨干她所剩无几的力气。她只能更加用力地抱紧它,从未产生过一丝丢弃的念头。
那是哥哥留下的唯一念想,绝对、绝对不能弄丢!
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砸在玩偶脏兮兮的绒毛上。她死死咬住下唇,将溢到嘴边的呜咽硬生生咽回喉咙。
不能出声,绝对不能!她吸了吸鼻子,恐惧地想着,万一哭声引来了那些人……
惶恐的女孩边哭边跑,全然未觉,比起压抑的抽泣,她凌乱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更为醒目。
或许是因为之前的集合命令,周围的士兵似乎都在向某处汇聚,她竟一路侥幸未曾遭遇。就在她以为希望在前时,视线高处猛然撞入一个让她魂飞魄散的身影——
一堆尸体垒成的矮丘上,那身象征罪恶的制服像丑陋的虫豸般蠕动着。
女孩猛地刹住脚步,倒吸一口凉气,惊惧交加地钉在原地,下意识地后退。
听到动静,那冰冷的防毒面具倏地转向她。女孩吓得一个激灵,浑身僵直,连呼吸都停滞了。
晶莹的泪珠滚过脏污的小脸,冲刷出几道浅色的沟壑。
面具歪了歪头,玻璃镜片后射出两道毫无温度的审视目光。
良久,除了被无限放大的、来自面具下方的沉重呼吸声,她忽然听到了一声短促的嗤笑,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一只与那身宽大制服严重不符的、同样脏兮兮的小手,猛地掀开了头盔和面具,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男孩脸庞,身后还拖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脏布袋。
“喂,你那个东西,”他用手里捡来的铁棍,漫不经心地指了指女孩紧紧搂在怀里的玩偶,一双眼睛像野猫盯上猎物般闪着光,“那破玩意儿……很值钱吗?”
她听到上方传来这样的问话。
——
“长官,您的发情期到了吗?”
一团轻薄烟雾被缓缓吐出,烟雾后,女人擡起一双潋滟眼眸,含笑望向他。
罗斯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信息素竟已失控外溢。
周围的空气浓稠得可怕,几乎被他那强势的Alpha气息完全占据。他猛地向后撤开一步,略显仓促的动作,无意间暴露了这位向来冷静的辖长此刻罕有的慌乱。
“很好闻的味道,像……融化的焦糖?意外地和您冷硬的外表有些不符呢。”女人轻笑着点评。
咬住她的后颈,狠狠地肏进生殖腔!标记她!让她彻底染上你的气息,变成只属于你的所有物!
疯狂而混乱的念头如同荆棘,不受控制地从心底疯长。全身的细胞都在声嘶力竭地叫嚣着顺从本能。血管突突狂跳,心脏将滚烫的血液泵向四肢百骸,最终却默契地朝着身体某处危险的区域汇集。
过高匹配度带来的吸引力是致命的,这次的失控,远比他经历过的任何一次发情期都更难压制。
一滴汗珠顺着罗斯紧绷的额角滑落。他下颌线抽动了一下,不自在地调整了站姿,默然片刻,才勉强夺回一丝理智的主导权。“你今晚和……”
男人皱紧眉头,发现仅仅是提及另一个与眼前Omega相关的Alpha名字,都会让他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与厌恶。
他极度憎恶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
女人慢悠悠地又吐出一口烟气,朦胧的烟雾恰到好处地遮掩了她眼底那抹看戏般的玩味。
她极有耐心地等待着罗斯的下文。
“格罗夫,今天有什幺异常吗?”他最终换了个问法。
“异常?”她偏头,似乎认真回想,“喝酒、谈生意、参加宴会……和往常没什幺不同呢。”
“恕我冒昧,露娜小姐。”罗斯的声音恢复了部分往日的冷峻,“您的伴侣刚刚过世,但您似乎……并不怎幺伤心?”他仿佛终于找回了执行公务时的敏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位Omega的反应,对于刚刚失去终身伴侣的人来说,平静得近乎诡异。
彼此终身标记过的Alpha和Omega之间,会产生强烈的情感与生理纽带。并非所有失去伴侣的Omega都会痛不欲生,但像她这样几乎看不出丝毫情绪波澜的个例,实在反常。
“有这幺明显吗?”露娜轻笑一声,似乎看穿了他的疑虑,“我不受他的信息素约束。和他在一起,也只是各取所需。这样的回答,长官还满意吗?”
“你没被他终身标记过?”那一瞬间,罗斯的心跳还是不受控制地漏了一拍。
他差点忘了,被标记过的Omega会天然排斥其他Alpha的信息素,吸引力会大幅减弱。这也就解释了,为何他仍会如此轻易地被她吸引,甚至失控。
“你们不是订婚了吗?”
“哦,这个啊,”她像是忽然想起,歪了歪头,将颈侧腺体上一个不甚清晰的浅淡齿痕暴露在他眼前,“也许他今晚正想这幺做来着……然后,就当着我的面倒下了,再也没起来。”她眨了眨眼,长睫扇动间,流露出几分与她成熟妩媚气质不符的天真,却异样地勾人心魄,“这幺说来,长官,我是不是该挤出几滴眼泪,才更应景?”
那姿态可爱得近乎挑衅,诱发出他心底更深的破坏欲——想要狠狠吻住那张一张一合、吐气如兰的唇,撕碎那身碍眼的、如同怒放玫瑰般的红色长裙……
“长官。”
手下突然插入的声音,猛地打断了罗斯旖旎而危险的幻想。他转眸看去,才惊觉自己方才又一次游走在失控的边缘。
“尸检初步报告出来了,现场排查也已完成。”
“结果。”罗斯攥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自诩意志坚定,此刻却只能依靠掌心传来的刺痛,来维持那摇摇欲坠的理智。
“死因是突发性心脏衰竭,现场没有财物损失迹象。”
“知道了。”罗斯几乎是立刻应道,话音未落便已与手下擦肩而过,脚步迅疾,若仔细观察,甚至能品出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手下被上司这不同寻常的反应搞得有些懵,“那这位女士……”
“放了,带回总部。”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罗斯,头也不回,声音却清晰地传来。
咔哒一声,金属手铐应声弹开。露娜将烟头在冰凉栏杆上按熄,优雅地揉着腕间被勒出的红痕,站起身,“多谢。”
“该道歉的是我们,刚才冒犯了,请您见谅。”手下挠了挠头,面露歉意。
露娜只是笑了笑,未置一词。
楼下,音乐喷泉早已停歇,夜空重归沉寂。她转动着无名指上那枚璀璨的戒指,随即毫不犹豫地将其摘下。
手下只看到一道银光划出利落的弧线,那枚价值不菲的戒指便被女人决绝地抛入下方的黑暗之中。
风中,再也嗅不到一丝一毫那诱人的玫瑰芬芳,唯有那袭红裙依旧在夜色中摇曳,像一朵脱离了枝叶、在风中孤绝燃烧的玫瑰。
男人单纯地以为,这只是一个决心与过去告别的女人。
未曾深思,一个真正唯利是图的女人,又怎会如此随意地抛弃任何可以换取价值的筹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