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机场的喧嚣是另一种频率。楚夏推着巨大的行李箱,站在接机口汹涌的人潮里,声浪像无形的手推着她往前走。举着写着她名字牌子的男人西装革履,笑容标准。
“楚小姐,一路辛苦了。江总都安排好了。”声音隔着嘈杂传来。
黑色轿车穿行在林立的摩天大楼里。车窗外的霓虹招牌、密集的黄色出租车、步履匆匆的行人,一切都裹在一种冰冷的秩序感里。
南城那种黏稠湿润的空气,被这里干燥凛冽的空气取代。楚夏把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看着陌生的街景飞速倒退。
公寓在曼哈顿上西区,一栋有着古老门楣和崭新内部的大楼。推开门,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着中央公园一角,早春的树木呈现出油画般的浓郁色彩。房间崭新,昂贵,弥漫着新家具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像一套精致的样板间,冰冷,没有一丝烟火气。
江承彦的助理放下钥匙和一沓厚厚的文件——入学资料、公寓手册、紧急联系人清单,事无巨细。
“有任何需要,随时联系这张名片上的电话。”助理的声音客气而疏离。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走廊偶尔经过的脚步声。
楚夏没有开灯,任由暮色一点点吞噬掉房间里的轮廓。她把自己扔进客厅那张巨大的白色沙发里,蜷缩起来。
身体的疲惫沉重地压下来,但脑子却异常清醒,像一块被擦得太亮的玻璃,清晰地映照出别墅里江肆那双冰冷刺骨的眼睛,映照出他最后那些锥心刻骨的话。
身体的记忆是固执的,腿根深处隐秘的酸胀感,在此刻死寂的空间里,尖锐地提醒着那些疯狂纠缠的夜晚。
她闭上眼,试图把这些影子驱逐出去。没用。喉咙深处哽着一团坚硬的东西,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她最终只是蜷缩起来,脸埋进膝盖冰冷的布料里,肩膀无声地起伏。只有压抑到极致几乎听不见的抽气声,在空荡荡的奢华囚笼里,微弱地回荡。
她打开行李箱,拿出那几张被压在箱底的照片,山里民宿的漂流时遇险江肆紧张的神情,溪流边、篝火旁江肆隔着人群望过来的眼神。指尖冰凉,照片边缘硌着掌心。她猛地把它塞进抽屉最底层,用力关上,发出一声闷响。
适应开始了。语言不是问题,小时候跟着母亲满世界跑,英语、法语、西班牙语都像母语一样自然流淌。她操着流利的英语、法语在超市货架间穿梭,在面包店点单,在邮局寄东西。动作流畅,表情得体,像一个熟练的异乡客。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次刷卡时指尖的冰凉,每次站在陌生路口分辨方向时心头那瞬间的茫然停顿,每次回到那间巨大而冰冷的公寓,反锁上门后骤然放松又骤然紧绷的孤寂感。
她没立刻入学。哥大艺术史与视觉艺术专业的秋季学期九月才开始。楚离托人找了关系,让她提前完成了国内高中的毕业认可,这给了她几个月喘息的时间。
她没闲着,用画画填满白天。中央公园的长椅上,她画那些悠闲遛狗的老人;布鲁克林大桥下,她画港口生锈的起重机;大都会博物馆的埃及馆里,她画那些沉默千年的法老雕像。
她仰头看着那些冰冷的石像空洞的眼窝,导游耳机里传出的解说词在耳边嗡嗡作响,讲着几千年前的生死与信仰。她停下脚步,手指在玻璃展柜上划过,留下淡淡的指纹。
旁边一对年轻情侣依偎着低声说笑,女孩指着拉美西斯二世的脸颊说了句什幺,男孩笑着亲了亲她的额头。楚夏猛地别开脸,快步走向下一个展厅,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
铅笔在素描本上沙沙作响,线条流畅,构图精准,只有她自己知道,下笔时指尖偶尔的颤抖,会泄露一丝心不在焉。
画累了,她就走。漫无目的,穿过苏豪区挂满涂鸦的巷子,走过华尔街冰冷肃穆的铜牛,在唐人街拥挤嘈杂的点心店里买一盒虾饺,味道远不如南城那家老字号。辣味在这里变得温和,牛肉也少了记忆里的那股韧劲。她试过几家标榜“正宗川菜”的馆子,红油滚烫,辣椒铺满,吃下去却总觉得少了点什幺,像隔靴搔痒,烧不到心底那片冰冷的地方。
楚夏漫无目的地度过了纽约的冬天和春天,渐渐从冰封的环境中走出来,恢复正常。只是纽约的第一个夏天,不同于前一年的炽热,在她准备开学的忙碌中悄然度过。
程妍的信息总在深夜抵达,带着东八区阳光的气息。
【夏夏!我们军训结束了!晒成黑炭了!林岳新那混蛋的军校离我们学校就隔两条街,但跟隔了条银河似的,根本见不到!气死我了!】
【今天学校迎新晚会,有个学长唱歌贼好听,长得有点像那个谁……呸呸呸,我瞎说的!你当我放屁!】
【靠,军校真不是人待的,他们管得比高中还严!林岳新这孙子,发个手机跟探监似的。】
【今天食堂的糖醋排骨绝了,可惜你吃不到。】
【你那边怎幺样?纽约是不是超繁华?有没有遇到金发碧眼的大帅哥?快忘了南城那个混蛋!】
楚夏蜷在床上,手机屏幕的光映亮她的脸。她打字:【都挺好。在画画。帅哥没留意,画画更帅。】按下发送,指尖悬在屏幕上,最终没有打出那个名字。
程妍提到“那个谁”的时候,她握着手机的指关节微微泛白,呼吸停滞了一瞬,最终还是只回了一个:【嗯。】
有时差隔着,她们像隔着一条缓慢流淌的河,交流变得断断续续,碎片化。只有周末,程妍会掐着纽约的下午时间打来视频,屏幕里是熟悉的笑脸和叽叽喳喳的抱怨,冲淡一点公寓里的冷清。
“我跟你说,我怀疑林岳新那家伙故意躲着我!明明他们也有外出时间!”程妍在屏幕那头挥舞着筷子,背景是大学食堂的喧闹,“下次逮到他,非让他请我吃十顿火锅不可!”
楚夏笑了笑,拿起手边的水杯喝了一口。冷水滑过喉咙,带着一丝涩。“好啊,记我账上。”
“切,才不用你的。”程妍凑近屏幕,仔细看她,“夏夏,你好像瘦了?纽约东西不好吃?”
“还好。”楚夏避重就轻,“在适应。”她转了转手腕,红绳上串着的小金珠在屏幕光下闪了一下。
“我在学校发现一个金融系的帅哥,他打球很帅,我现在时不时就去看。”程妍话锋一转,语气兴奋,“算是给我平淡的大学生活找点乐子。”
“你别把自己看沦陷了。”楚夏回。
程妍摆摆手,“那不能,要等他主动才行,我有信心。”
楚夏失笑,想到自己的主动,笑容又暗了下去,“祝你成功!”
九月,哥大开学。校园里古旧的石砌建筑爬满常青藤,带着厚重的学术气息。楚夏一头扎进课业里。艺术史艰深的理论,视觉艺术工作室里刺鼻的松节油气味,大量的阅读材料,填满了她的时间表。
她选的课业繁重,加上专业要求的实践项目——每周至少两次去大都会博物馆临摹藏品,去现代艺术博物馆分析策展思路,去布鲁克林废弃工厂区寻找街头涂鸦的艺术表达……她忙得像一只高速旋转的陀螺。
她出现在课堂上,笔记清晰,发言简洁有力。小组讨论时,她能用流利的英语迅速梳理观点,逻辑缜密。
在工作室,她对着画布一坐就是半天,调色、落笔,专注得仿佛世界只剩下眼前的色彩和线条。教授欣赏她的天赋和勤奋,同学觉得这个漂亮的中国女孩聪明又有点疏离。
只有深夜回到那个小公寓,拧开台灯,暖黄的光晕笼罩下来,喧嚣散去。寂静像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上来,淹过脚踝,没过胸口。
疲惫感从骨头缝里渗出来,身体深处那些被刻意遗忘的酸痛记忆,会不合时宜地苏醒,提醒着那个炽热又残酷的南城夏天。
她拉开抽屉,拿出一本从不示人的速写本。一页页翻过去,全是同一个人的侧影、背影,偶尔捕捉到带着复杂情绪的眼神。这样的本子,她有很多,大部分都留在了江家老宅。铅笔线条凌乱而用力,有些地方甚至被反复涂抹得发黑。指尖拂过那些线条,像拂过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疤。心口的位置猛地一缩,尖锐的疼。
她“啪”地一声合上速写本,塞回抽屉深处。打开电脑,强迫自己去看那些未完成的论文资料。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在眼前跳动,却一个字也钻不进脑子。屏幕的光刺得眼睛发酸。
时间在忙碌和孤寂的缝隙里艰难爬行。十月份楚夏收到了好友和妈妈从大洋彼岸送来的生日礼物,程妍送的是她喜欢的手链,还有一条看起来是手工编织的特色手绳,并且留言说手绳独一无二是用来保平安的,要楚夏随身带着。
楚夏收到后戴上之后拍了照给她,程妍回复了一个“赞”的表情,又嘱咐了一遍一定要随身带。
楚夏笑说她什幺时候这幺迷信了,程妍只说独一无二求来的,大师开了光,保佑我们夏夏顺顺利利的。
楚夏笑着点头。
楚离寄来的礼物是她去新的国家买的纪念品,很独特。楚夏在公寓里找了一个合适的角落摆好,拍了照发给妈妈。
纪念品一点点填满,公寓大概就不会这幺空荡了吧。
城市的街景从深秋的璀璨金黄褪变为冬日萧瑟的灰褐。中央公园的湖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日子在表面的忙碌和深层的荒芜中滑到年底。纽约的冬天来得迅猛而粗暴。一场寒流过后,天空阴沉得像一块脏抹布。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
哥大的期末考试周结束,楚夏交了最后一篇关于后现代装置艺术解构意义的论文。走出教学楼时,天色阴沉得如同铅块压在头顶。冷风卷着几片枯叶打旋儿,灌进大衣领口,她缩了缩脖子,把脸埋进围巾。
回到公寓,暖气开得很足,隔绝了外面的严寒。她脱下厚重的外套,只穿着一件宽大的米白色羊毛衫,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冰箱里空空荡荡,只有几瓶矿泉水和半盒牛奶。她倒了杯水,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外面开始下雪了。
起初是零星几片,懒洋洋地在灰暗的天空中飘荡。渐渐地,雪片变得稠密、急促,像扯碎的棉絮,被风裹挟着,无声又猛烈地扑向大地。
视野很快被一片苍茫的白色覆盖,中央公园模糊了轮廓,高楼像沉默的巨人矗立在风雪中。世界只剩下一种单调而浩大的雪落的声音。
纽约的初雪。
楚夏端着水杯,指尖贴着冰凉的杯壁。她看着窗外纷飞的雪,看着它们覆盖掉公园夏天曾有的葱茏绿意,覆盖掉她曾坐在树下写生的长椅。
南城的夏天是什幺样子?记忆像被这场雪骤然激活。
炽热得仿佛能灼伤皮肤的阳光。蝉鸣穿透浓密的香樟树叶。空气里潮湿黏腻的草木气息。别墅花园里,午后晃眼的光斑。还有……那个人身上清冽又苦涩的苦橙薄荷味,汗水从他线条紧绷的下颌滑落,滴在滚烫的地板上……
他站在主席台上发言时挺拔冷峻的侧影,脖颈上那条裂痕钻石项链在阳光下偶尔折射出的微光,他骑着摩托载她时呼啸而过的风,他沉默地做着她爱吃的小炒黄牛肉,他把她压在身下滚烫的呼吸和压抑的眼神,他在她耳边吐出的混着情欲的狠话……
一幕幕画面撞进脑海,比窗外的风雪更加猛烈。心脏骤然紧缩成一团,剧烈地疼痛起来。
那压抑了快一年的思念、委屈、不甘、愤怒……所有被她强行用忙碌堵在堤坝后的情绪,咆哮着冲垮了她精心构筑的防线。
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冲出眼眶,滚落脸颊。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丝声音,喉咙被巨大的酸楚堵得死死的。水杯从颤抖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砸在厚厚的地毯上,透明的液体迅速蔓延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身体顺着冰冷的落地玻璃缓缓滑坐下去。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抽动。
窗外是铺天盖地的雪,窗内是蜷缩在昂贵地毯上泣不成声的她。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咸涩的泪水和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却依然无法阻止那破碎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
南城灼热的阳光和他冰冷的眼神交织着,撕扯着她的神经。那些刻薄的话语,那些沉沦的夜晚……每一个细节都变得无比清晰,烙在心上。
她像个溺水的人,在冰冷的绝望中徒劳地挣扎。视线被泪水模糊,她胡乱地用袖子抹着脸,另一只手抓过扔在一旁地毯上的手机。屏幕被她潮湿的手指触碰,倏地亮了起来。
一片刺眼的白光中,那个被她无数次点开又关掉的号码,那个沉在通讯录底端、标注着一个冰冷的“江”字的号码,清晰地映入她模糊的泪眼。
鬼使神差地。
指尖带着泪水的湿意和不受控的颤抖,点开了那个名字。屏幕迟钝了一下,跳转到那个只有她发送出去石沉大海信息的对话框。
她的呼吸窒住。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声响,几乎要盖过窗外风雪的低吼。理智微弱地尖叫着让她停下,手指却像有了自己的意志,用力按下了那个绿色的拨号键。
屏幕一闪,显示正在呼叫。
冰冷的电子“嘟——嘟——”声,在死寂的公寓里突兀地响了起来,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机械,敲在楚夏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每一次间隔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她蜷缩在落地窗边,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玻璃,攥着手机的指关节用力到发白,身体因为无声的啜泣和恐惧而微微发抖。
像一个等待最后判决的囚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