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已至,在那之后国师云寂又亲自前来了两次,其他日子便是遣人来取他布置的作业,以及送书卷来。
这日,她又在用过早膳后,研读国师送来的典籍。正当她翻开一本史册时,一张带有浅黄色的麻纸飘落在案上。
那纸上的字迹娟秀,她正要执起细看,却只来得及瞥见「沧澜……海后……潮汐之力……」等字眼,便听得汐玥匆匆进来的声音。
她擡头,汐玥在她耳边轻语,话里带着忧心:「陛下今日在朝上接见了赤炎的使节,很是不悦,现在正往望舒楼来了。」
是日早晨,赤炎国的使节团,以昭仪司少卿言晖为首,静立殿中。他一身赤炎国的深色朝服,衬得他面容愈发温润如玉,但那份来自天朝上国的、浑然天成的雍容气度,却如铁板下的小火,让整个沧澜国的朝堂陷入一种隐微的烧炙不安。
言晖悠悠宣读完宣告新皇殷昭登基的国书;先皇殷天曜年纪本就不小,在前几年也将朝政一点一滴移转给太子与其他重臣,虽未明言养病,事实上亦是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
楚渊照本宣科地表达了「哀悼」与「恭贺」之意后,所有人都以为这次朝见即将结束。
然而,言晖却缓缓踏前一步,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谦和的微笑,细长的眼似乎在恭敬下还潜藏着其他情绪:「陛下,国书已呈。然吾皇殷昭陛下另有一愿,特命下官转达,望陛下成全。」
楚渊心中一沉,却又不能显露脸上,只能维持着君主的威仪,平静道:「哦?不知殷昭陛下有何心愿?」
言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站在百官末席的几位宗室成员,仿佛在寻找什么,最终又回到楚渊脸上,声音清润响彻大殿:「吾皇有言,昔年沧澜公主殿下在我国为质八载,与吾皇相识于少时,情谊匪浅。如今吾皇新登大宝,万象更新,若能得公主亲至道贺,共叙旧谊,方显两国永世盟好之『诚意』。」
话音落下,静极的大殿内响起一片极其轻微的、冷气倒抽的声音。
言晖微微躬身,将最后的要求珍而重之地清晰道出:「特请陛下恩准,由公主殿下出任此次贺喜正使,以彰两国邦交之重。」
整个大殿瞬间死寂。坐在王位上的楚渊,却产生了立于大殿的言晖才是能呼风唤雨的那个人的错觉,他脸上看似平静无波,事实上笑容却是僵硬的,双手死死握着御座扶手,指节几乎泛白。
赤炎国的太子,当今的赤炎皇帝,是他十六岁不惜受到当时父王惩戒,混进使节团时,在赤炎御苑看见和楚澜月谈笑的那个人,现在竟然又利用国威来和他索要他和先皇殷天曜新签条约才换回来的珍宝……
他怒不可遏,却又不能显露出来。只得用大笑掩饰自己的屈辱和怒火,故作大度道:「哈哈哈!殷昭陛下竟还记挂着朕的皇妹,实乃澜月之幸,亦是我沧澜之荣!此事,朕,准了!」
浑然不知当天早晨发生何事的楚澜月,提心吊胆等在书房内,随手将那张麻纸揣进怀里。没多久仓促的脚步声响起,回荡在楼里的梯间,也在她的耳里响起嗡鸣。
「皇妹。」楚渊热切地走上前,嘴边似笑非笑,声音沙哑,「朕给妳带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楚澜月心中一凛,屈膝道:「请皇兄明示。」
楚渊低低地笑了起来,向她伸手,看她几不可见地瑟缩了一下,仅仅是悬在空中:「妳那位远在赤炎国的『旧识』,如今登上了皇位,还对妳念念不忘呢。他派了使节来,点名要妳亲自去祝贺他。妳说,妳是不是很有本事?」
他换了一种语气,手握上她的手臂,哀伤与自怜满溢他的话语间,似乎轻轻一掐就能捏出水来:「他忘不了妳,那妳呢?妳回来了,是不是还想着他?他殷昭,是赤炎国的帝王,而朕……」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留住妳,是我让妳回来的。」
他那双凤眼紧紧锁在她脸上,手上的力道又用力了几分,幽幽道:「妳不是去见故人,也不是去叙旧的。记得妳的所作所为,都代表沧澜。记住,澜月,妳的根在这里,在沧澜,在我的身边。」
半个时辰后,正式的诏令下来了,沧澜公主,率领使节团,恭贺赤炎国新皇登基。
在那之后,她的每天便被出使的准备所填满,丈量朝服、拣选贺礼、核对随行人员名单……堆成山的代办事项等着她。不论出使的地点是赤炎,亦不论要求她出使的是殷昭,她仍不能否认没日没夜地操持这些事情,比起日复一日被困在望舒楼要好得多。
毕竟事关国家一国体面,她根本无暇顾及国师捎来的那些书卷,仅仅是要汐玥收拾整齐,待她出使回来再细细研读。
半月之后,沧澜国的使节车驾,在数百名禁军的『护卫』下,驶离了国都。临行前,她亲手将赤霄收入锦盒,要汐玥亲自抱上马车。
她坐在马车里,随那车轮颠簸,身体深处里的躁动隐隐作祟,像是轻缓的火舌在她的身子里挠痒,也如清晨的海潮般一波一波袭上,但数次在她以为那骚动即将淹没她时,却又转瞬消失殆尽,仿佛不过是一场错觉。
在身体上再度侵袭而来的异样、楚渊安排的眼线监视之下,楚澜月来到她为质八年的赤炎国,以使节的身分,出席了于赤炎国主殿「金乌殿」举行的觐见新皇大典。
楚澜月身着一身沧海蓝的庄重朝服,头戴银质珍珠冠,在礼官的引领下,独自一人,缓缓走上那条长长的白玉御道。两侧是数百名穿着浅一阶赤金色朝服的赤炎国重臣,他们目光如炬,她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他们落在她身上意味深长的眼光。
这些重臣,有多少人还记得她为质的模样?有多少人是殷昭新扶植的心腹?又有多少人鼓吹殷昭发动战争并吞沧澜?
虽然内心有万千思绪,她依然目不斜视,举止从容不迫,嘴上含着得体的微笑。那御道再长,不过是另一条因责任而必须走上的道路罢了。终于,她来到御座之下,屈膝,行了最标准的使节之礼。
「沧澜国使臣,楚澜月,恭贺赤炎国新皇登基,愿陛下圣躬万安,我两国永敦睦谊。」她的声音冷静婉转,清晰地回荡在大殿之中。
直到此刻,她才缓缓擡起头。
隔着十二阶白玉台阶,她迎上了端坐御座之上男人的目光。
记忆中那个浑身散发出难以收敛的少年飞扬气息的太子,如今已是真正的帝王。
殷昭身着以玄黑为底的赤金龙袍,肩上金乌展翅,头戴十二旒冠冕。珠帘之后,那双桃花眼比记忆中更为深沉,他看着她,眼神中没有半分久别重逢的温情。
殷昭眼里所见的她,身形纤瘦,在百官的注视下,背脊直挺,眼神平静无波,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湖,看不出情绪起伏。一直以来,他内心深处连她的所思所想都想掌握,却总是不能如愿。
第一次见她此般身着端庄清冷的沧澜朝服,竟让他想起了月光下的莲花。
然而那思虑不过一瞬,他毕竟还是一个天生的帝王。殷昭缓缓开口,声音威严:「公主免礼。」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只有楚澜月能听懂的亲狎意味,「多时未见,公主风采更胜往昔。」
自他大婚以后,他们几乎只在那些盛大得令人窒息的宫宴上,才有遥遥一望的机会。她会随着众人一同起身、叩拜,双眸永远恭顺地停留在自己面前的酒盏上。而他高踞于上的目光扫过质子席时,也只能瞥眼一瞬半息。
他有他作为储君的光明前程,她有她身为质子的沉寂岁月。曦和宫与静波轩之间,仿佛一夜之间隔了因心有顾忌、因身分而生的万水千山。从前他因任性与执念而向她伸出的手与说出的话语,仅能化作幽微的间接关怀与特殊节日的赏赐。而现在的他,已得赤炎江山,似乎还能抓住其他更多想望已久的物事。
此时的楚澜月垂下眼帘,以沧澜公主的身分恭顺回答:「陛下谬赞。」
殷昭却轻笑一声,装作没有理解她在百官注视下坚守的礼节与淡漠,继续道:「沧澜国能有公主这样的明珠,实乃国之大幸。望公主此行,能在赤炎都中多留几日,让朕……略尽地主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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觐见大典后,当夜便是款待使节团的国宴。流火殿内,宫乐如汹涌潮水流淌,舞姬身上的铃铛与佩饰在动作间清脆响荡。数百盏赤金宫灯将殿堂映照如昼,觥筹交错,在在昭示了天朝上国的奢靡与威仪。
代表沧澜的楚澜月依旧一身沧海蓝的朝服,不过为了国宴,沧蓝色的裙摆绣上了银线与大大小小的珍珠。她端坐席间,勉力忽略御座上投射而来的目光。
新皇殷昭的眼神最是不知收敛,多次逡巡,似乎希望能从她脸上捕捉顷刻之间他所期待的、从容与端庄以外的神情。他身侧的太后裴氏仿若未觉,静静饮酒。而霍淑妃,则是含着端庄的微笑,不时循着殷昭的视线打量着她。
除了举杯致意,楚澜月便是假意专注于盘中菜肴,或者轻轻抿一口杯中物,一边想着自己并不能醉,但又隐隐盼望自己能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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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抵达赤炎国都的第四日,白日使节团被安排参观皇家书库与园林,那些她作为质子时无能涉足的地方,竟都在这次一一踏过。
黄昏时分,晚霞染红了赤炎国宫殿的半边天,那红就像赤炎皇族宫服般惹眼,却又隐隐给人不祥的预感。楚澜月甫在使馆中换下繁复的朝服,正与汐玥低声说话,忽然一阵肃然的脚步声打破这宁静。
来者并非宫中寻常传旨的内侍,而是赤炎国新皇座下最炙手可热的权臣───昭仪司少卿,言晖。
他一袭绣有金丝绣线的墨绿官服,身形清瘦,脸上看似温和无害的浅笑依旧,对着楚澜月行了一礼。「下官言晖,见过沧澜公主殿下。」
萧翎站在楚澜月身后,直觉微微一动,却又因为楚澜月的一个回眸而止住了。
言晖对此视若无睹,依然保持微笑,用他独有的清润嗓音继续道:「陛下有旨。陛下说,白日朝贺,国事繁冗,未能与公主殿下畅叙旧谊,深感遗憾。陛下听闻公主殿下的琵琶技艺,冠绝当世,心中甚是想念当年在协和殿的琴音。」
他微微一顿,语气谦恭:「今夜月色正好,陛下已在曦和宫后苑的『听风水榭』备下薄酒。恳请公主殿下携『赤霄』亲临,为陛下独奏一曲,以慰长思。」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