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夜色中的景苑,灯火通明却依旧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冷。
闻粼换下外出的衣服,洗漱完毕,穿着柔软的睡袍走出浴室时,客厅里只留了一盏落地灯,晕开一圈暖黄的光晕。
言叙依旧躺在沙发上,毯子盖得整齐,似乎睡得很沉。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脸上。
卸下了白日里商场上的冷硬面具,睡着的他眉宇间少了几分疏离,多了些许疲惫。
灯光在他挺直的鼻梁一侧投下淡淡的阴影。
闻粼的心微微一动。她想起薛漾月的话,想起自己决绝地说“当然不会”心软。
可此刻,看着这个在法律上仍是她丈夫的男人,以一种近乎守候的姿态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她坚硬的心防似乎被撬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她轻轻拉起滑落一角的毯子,仔细替他掖好。
动作间,指尖无意中擦过他搭在毯子外的手背。温热的触感让她像被烫到般迅速缩回手,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她迅速转身,回到主卧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缓缓吁出一口气。
她躺到床上,却毫无睡意。
脑海里交替浮现着薛漾月提到顾衍时又爱又恨的表情,言叙在沙发上安静的睡颜,以及那条关于言裕的匿名警告。
薛漾月为门第所困的感情,与自己身处豪门漩涡的婚姻,看似不同,内里却都充满了无奈与挣扎。
她拿出手机,开始思考从薛漾月那里得知的关于顾衍的信息。
薛漾月虽然醉话连篇,但信息倒是说得清楚。
她提到他是美术学院的学生,似乎在一些餐厅打工赚取生活费,作品曾获过一些小奖,颇有灵气。
家世简单,甚至可称清贫,与薛家确实云泥之别。
闻粼蹙起眉,帮助薛漾月,远比想象中更难。
这不是简单撮合就能解决的问题,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是巨大的阶层差异和薛家姥爷根深蒂固的观念。
她能做什幺?或许可以从了解这个顾衍开始,看看他是否值得薛漾月如此执着。
客厅里,在闻粼关上卧室门的那一刻,沙发上的言叙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清醒而深邃,没有丝毫睡意。他擡起刚才被闻粼指尖碰触过的手背,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微凉的、柔软的触感。
他轻轻摩挲着毯子边缘,上面似乎还带着她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气,是一种清冽的兰花香,不同于他惯用的雪松味。
跟以前不一样了。他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若是以前,闻粼这样的举动,他或许会觉得是打扰,或者仅仅视为一种日常的、无意义的接触。
但此刻,他能从这细微的动作里,分辨出一种名为“关心”的情绪。而更让他陌生的是,这种感知,竟然能在他心底引动一丝微弱的、却切实存在的愉悦,或者说,是满足感。
这种陌生的情绪体验,让他感到困惑,却又并不排斥。
他坐起身,拿起放在茶几上的平板电脑。屏幕亮起,上面不是商业图表或文件,而是一份打开的心理学术论文摘要,标题是《情感识别障碍认知行为干预策略探讨》。旁边还打开了几本电子书的页面,《亲密关系中的沟通艺术》、《如何表达爱与接纳》。
这些是他最近开始私下查阅的资料。
自从闻粼回国后,尤其是经历了车祸、宴会风波和最近的酒店事件,他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他们婚姻中存在的问题,根源或许很大程度上在于他自己,在于他无法识别、理解和恰当回应情感的能力。
他回想起李律师汇报酒店风波顺利解决时,顺口提了一句:“闻总临场反应很快,表达清晰有力,非常专业。”
当时他面上不显,心里却很开心,她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不再需要他的帮助。
这种复杂的感受,对他而言是全新的课题。
以前他试图用惯常的逻辑去分析,他希望婚姻稳定,不希望离婚带来的商业和家族麻烦。
所以,他需要修复关系。修复关系,就需要解决核心问题。
核心问题在于他的情感障碍。那幺,学习情感相关的知识,就是解决问题的必要途径。
这个逻辑链清晰无比。
可现在,在执行过程中,他却时常感到挫败。书本上的理论条条是道,但应用到实际中,却笨拙得可笑。
他不知道该如何“自然”地表达关心,不知道什幺样的“浪漫举动”是合适的,甚至不确定闻粼偶尔看向他时,那复杂眼神里究竟包含了哪些情绪。
但他没有放弃。就像攻克一个技术难题,他有着超乎常人的耐心和专注力。
他开始更仔细地观察闻粼,不是以前那种模糊的、整体性的感知,而是注意她的微表情,她语气里的细微变化,她习惯性的小动作。
比如,他知道她压力大的时候会无意识地摩挲手指;知道她真心觉得有趣时,眼角会微微弯起,而不是仅仅嘴角上扬。
今晚,她替他盖毯子,虽然动作很快,带着犹豫和克制,但他捕捉到了。
这细微的举动,被他纳入“关系可能改善”的积极数据点。这让他觉得,这段时间那些晦涩难懂的心理学书籍,没有白看。
他点开手机,找到闻粼的对话框。
上一次对话停留在她请他调查盛蕴媒体接触的记录,他回复了一个“好”字,之后便将调查结果简洁地列点发给了她,她没有再回复。
他犹豫了一下,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发出任何信息。
现在打扰她,似乎不合时宜。
他关掉平板,重新躺下,将带着她气息的毯子拉高了些。黑暗中,他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平稳,却比往常似乎快了那幺一点点。
---
第二天清晨,闻粼醒来时,客厅已经空无一人。
沙发上的毯子叠得整整齐齐,仿佛昨夜无人睡过。
餐桌上照例摆着简单的早餐,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旁边放着一小碟洗好的草莓——是她喜欢的水果。
她看着那碟鲜红欲滴的草莓,怔了怔。
以前家里的水果都是保姆准备,种类固定,从未如此具象地对应过她的喜好,她不经常关注家里水果有哪些。
她甩甩头,不再深想,安静地吃完早餐,驱车前往酒店。
一天的工作忙碌而充实,网上关于皮肤病的舆论风波,在她果断、精准的反击下,已经逐渐平息。
对方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迅速地找到关键证据并强势反击,灰溜溜地删帖道歉。
经此一役,酒店团队的凝聚力和危机处理能力反而得到了锻炼,闻粼的威信也更上一层楼。
下午,她抽空约见了一位信得过的私人侦探,委托对方低调地深入了解顾衍的为人、品性和对未来的规划。她需要确保,如果真的要帮薛漾月,这个男孩值得托付。
临近下班,手机响起,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她接起,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而略带拘谨的年轻男声:“请问,是闻粼小姐吗?”
“我是,您是哪位?”
“您好,我是顾衍。”对方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有些紧张,“昨天很抱歉让薛小姐难过。”
闻粼有些意外,没想到他会主动打电话来道歉和道谢。“没关系,漾月她喝多了,性子直,没有恶意。”
顾衍在电话那头轻轻笑了笑,带着点无奈和纵容:“她一直这样风风火火的。”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认真起来,“闻小姐,我知道我没资格说这些,我和薛小姐已经分手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透着无奈。
他们的感情始于一次误打误撞的意外,他们相识相爱,却无法一直在一起,只能分开。
“感情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闻粼斟酌着用词,“我知道你也舍不得这段关系,外在的困难确实存在,只能靠你去克服。”
挂断电话,闻粼对顾衍的印象分加了不少。
两个人都舍不得对方,这段感情并非全无可能。
下班时分,天空飘起了细雨。
闻粼走到酒店门口,正准备让门童叫车,却看到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缓缓停在了面前。
车窗降下,露出言叙轮廓分明的侧脸。他转过来,目光平静地看向她:“下雨了,顺路,送你回去。”
闻粼看了看渐渐变大的雨势,没有拒绝,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
车内气氛有些微妙的沉默,雨刷器规律地左右摆动,刮开挡风玻璃上的水痕。
“饿了吗?”
言叙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闻粼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他目视前方,专注开车,侧脸线条依旧冷硬。
“有点。”她淡淡回应。
“我回家给你做饭,”言叙应了一声,又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想起什幺,补充道,“我查了她,有初步结果了。她那边,最近确实频繁接触了几家以炒作和煽动性报道闻名的网络营销公司,资料发你邮箱了。”
“谢谢。”闻粼真心道谢。
这份资料,对她预判盛蕴的下一步行动很有价值。
又是一阵沉默。
但这次的沉默,似乎不再像过去那样冰冷和令人窒息,反而有种奇怪的、正在慢慢磨合的平静。
车子在雨幕中平稳行驶,汇入城市的车流。光影透过湿漉漉的车窗,在两人脸上明明灭灭。
闻粼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
她想起昨晚他睡在沙发上的样子,想起今天早上的草莓,想起他刚才那句生硬却难得的认可。
她悄悄侧过头,看向正在开车的言叙。他握着方向盘的的手指修长有力,神情专注。
她挪回目光,薛漾月说得对,她不能轻易心软。
此刻,在这方小小的空间里,他们不再是剑拔弩张,而是形成了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和平。
雨,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