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四大望族起初并非是霍萧王江,而是谢霍萧王,而他的母亲出自当时的四大望族之首的谢家,她进宫那刻便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凭借清绝不凡的美貌与才华深受帝王喜爱,在生下他后甚至立时受封后位,一时荣宠不尽。
好景不长,她病了,终日与床榻为伍,在他的印象中,母亲总是憔悴的,当年「倾城绝色」的容貌被不正常的病态取代,但她有精神时,仍会塞给他一块贻糖,为他讲述睡前故事,嗓音温柔轻哄着他进入梦乡。
他想,她是一个好母亲。
众人都以为她这般会丧失恩宠,谁料本为无情帝皇家的圣上却是个痴情种,日日前来,亲自喂她汤药,说话时语气低柔,在她面前温顺得像没有脾气,与在早朝上冰冷刻薄的帝王形象大相迳庭。
皇帝总是认为母后是诞下他才落下的病根,是以皇帝对他这个太子并不喜爱,吝于对他展现半点慈爱,不许他吃任何喜欢的食物,说是那样更容易被人下毒;要求他将《诗》《书》《礼》《易》《春秋》倒背如流,兵书史记信手拈来,稍有懈怠,便是戒尺伺候。
而受到皇帝真正偏爱的,是那位贤妃所出的五皇子——一个惯于在人前装乖的小霸王,被骂时,便睁着水汪汪眼落下泪来,说话声音软糯得让人都舍不得责罚。
他偶尔会想,如果他也学燕璟行那样,是不是就能分得皇帝的一分宠爱?
然而,一场变故来得突然,众人皆始料未及。
谢家被人举报查获多封私通敌国的书信,光是一张便足以株连九族,皇帝大怒下令彻查,彼时母亲亦病入膏肓,无力回天,皇宫已不再安全,有人暗中谋划他的性命,觊觎他的位置。
他被皇帝秘密送出了宫,当时负责此事的正是霍家出来自立门户的霍霁远一家,年幼的他觉得皇帝大概是看上了他那份为爱不屈的傲骨,跟他一样同为痴情人,且作为纯臣,不用担心背后的利益纠葛,由霍霁远来负责藏匿他再好不过。
霍霁远为他买下自家隔壁的宅子,宅子听说有闹鬼传闻,只是他素来不信鬼神之说,对此并没多在意,便在那宅子里住下来,没成想几天后,那时院子里的桃树绽放,他擡手想接住落下的花瓣,未曾想接住的是一个从树上面掉下来的小鬼,小小一个,带了点婴儿肥,粉嫩嫩的脸感觉能掐出水来,整个人像是从春日里走出来的,明媚又鲜活。
他很快将她轰了出去,没想到这个小鬼倒是个有毅力的倔强性子,总能想着法子进来找他,时不时便夸他的琴声好听,声音好听,脸特别好看,眼睛特别好看,鼻子特别好看,嘴巴特别好看,身子也特别好看,总之将他身上目所能及的都夸了一遍,除了夸外,她还爱动手,老是想偷摸一把他的腰,却总是被他抓了正着。
嗯,还是个小色鬼。
后来他发现这个小色鬼好像看上他了......
他对她自然不可能有什么男女之情,毕竟他们年纪差了六岁,他一个少年到底要多禽兽才会对一个八岁小女娃有别种心思,莫说旁人了,他必定自己先唾弃自己。
在那宅子日子其实并不长,但一个人的时候总觉得度日如年,每回宫中消息传来多半不是好消息,谢家最后如何他并不在乎,尽管那是他作为太子在朝中立足的资本,然而最后一道消息却让他瞬间丧失了所有力气。
那夜皇城丧钟悲鸣不止,皇后薨逝,举国哀恸。
他没能见到母后的最后一面,母后临终前可否有什么话想对他这个没用的儿子说的吗?
他在窗边独自坐了一宿,直到金乌挂上青天,那不知又钻了哪个狗洞进来的小鬼拎着食盒出现,被他拒绝时,钻着他话里的漏洞反驳他——不吃甜不是不喜甜。
后来他的行踪暴露,刺客贯穿了他的胸膛,那是个不专业的刺客,他倒在地上,无力地想着那该死的刺客竟胆小如鼠,刺歪也就罢了,还不懂得补刀转身就跑,叫他痛苦只能等到鲜血流干才能去死。
望着仅隔一墙之隔的霍家,他没有出声求救的心思,他早已没求生的打算,若如此死了也好,不再碍着谁的眼,也不必再在无数夜里独自坐于暗室渴求不属于自己的温暖,只是他史料未及的是——这一幕恰好被偷跑进来的小鬼看到,她脸上惊慌的表情,让他往后久久都难以忘记,小小的身子跑几步便踉跄一下,最终跌跌撞撞地朝他扑来。
她满脸泪痕尖叫着哭着求他:「不要死!不要死!不要……不要……」
她的小手堵着伤口处想止住流出的鲜血,渐渐地,自他身体流出的血液染红了她。
那一刻他想着的是想将她也一同拉下来,体验这样深渊——
他擡手主动握住了她的手,尝试着让她感受他的生命在慢慢逝去。
小鬼死死抓着他的掌心,唇边还喃喃念着什么,声音颤抖,透着说不出的无助与惶恐,终究是支撑不住,哭着便晕了过去,她那断断续续的哭声惊动了霍云琛与霍云瑞——霍家嫡出的长子与次子。
长子扫了一眼现况,转头让霍云瑞回家里喊人,并找个靠得住的郎中过来,霍云瑞面上有些慌,但动作俐落地抱起小鬼快速离去,霍云琛则蹲下身,迳自撕开自己的衣袍为他简易包扎。
「还不是时候,」少年的嗓音低缓,是这年纪里少有的沉稳干练,看出他一心求死,对他道:「你的终点不在这里。」说罢,转头看向了皇宫的方向。
那一天他死了,也活了。
他待在宅子里静养伤口,却未曾再看到那道小小的身影向他走来。
有一天,霍云琛来了。
许是察觉到他失落的目光,霍云琛在说完回宫事宜后,对他说:卿卿打击过大,把他忘记了。
他思考着卿卿是谁,半晌才想起来,啊,是那个小鬼的小名。
他想,他那时候肯定是不喜欢她的。
是啊,那他对她又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是那数次宫宴上,他端坐高位,隔着人群,静静望着她与她的娘亲,巧笑嫣然,如盛开的芙蓉花,引得郎君频频侧望?
还是那次湖畔之侧,他假作无意投出一枚碎石,击中燕璟行膝头,致使他毫无防备的他被那只小鬼一脚踹入水中,水花四溅,笑声肆意?
抑或是某次御花园中,她仓皇转身与他迎面相撞,却连擡眼都不曾,匆匆一声歉意,便自顾自离去,留他立于原地,连她飞起的衣袂都未曾触及?
也或许是那日她为了闪躲床底钻出的耗子转身撞进了他怀里,擡眼时眼底掩盖不了的惊艳之情再次触动了他。
他收紧了手臂,仿佛重新拥住了春日的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