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间盥洗台旁,湿成一团的美元被一张张地展平、张贴在镜子上,抖音歌曲播放的间隙,穿插着女孩高亢的笑声,她们炫耀着手里大把的现金,伴随着闪光灯,把洗手间变成了摄影棚。
钟宝珍与她们擦肩而过,厕所隔间内,她又一次点开了Rendez。看着自己发给Rv的那些话,一行行读下去。
她是如此坦诚,袒露着每一次性爱的感受,只是偶尔,她也会发出这样的感慨——“今天见了三个人,中间的转场却是我最兴奋的时刻,我想在地铁上大喊,我要去见另一个男人,我要去做爱。可是结束后,我却觉得好累,我记不清楚他们的脸。”
这句话,说的真心,也真荒诞,仿佛性爱成了一种证明自己存在的手段,这是无信仰者对神的亵渎,也是她对神父做不到的告解。
这幺说来,她是把Rv当成神父吗?
她想起刚才他的眼神,她能从那里读出什幺呢?这里包含着了然、宽恕、或是同情吗?还是像那个律师说的那样,这只是伴随着躁郁症的一时兴起。
其实她又何必纠结着痛苦的成因,要知道,所有的激烈和自毁,寂寞和肉欲,比起沉迷于这种危险的注视,简直不值一提。
她本是恨,恨他旁观者的冷漠和调侃的腔调,却因他骤然的放手怅然若失。
无论是出于冷漠还是仁慈,他毕竟放过了她。
达摩克里斯之剑消失无踪,这未必带来解脱。她依旧折磨着自己,把快要愈合的伤口再一次揭开,用痛苦去索引那个可怕的可能,就像是一个被不停伸长的弹力带,她固执地不肯放手,仿佛期待着那回弹的锐痛。
然而当这种幻想真的发生,钟宝珍却不觉得有多痛快。那种生死一线的快感,将她的阈值拉高,很多次,她的眼前会突然闪过Ryan说杀了我时的那一瞬间。
仿佛两个舞台的衔接,他的痛苦承接着她的,粉墨登场。死亡成了一条连接她们的直线,将她们彻底拉近,容不得半点犹豫和转弯,茫然天地间,这是一条专属于她们的末路。
然而当这吊桥效应消失无踪,面对痛苦引起的共鸣时,钟宝珍却忍不住质疑。
她该如何相信这种暴露的痛苦,其存在就是真实的呢?而当痛苦被证明存在的时候,这是否就成了一种表演?
这想法并不是毫无来由的,汤彦钧在警局的那番作为不正是如此。他是故意让自己把恶劣的事实说出口,因为他需要那些夸张的情绪作为凭证,方便他更快脱罪。
钟宝珍埋怨自己,总是多此一举,自顾自地想那幺多,却正落入他人预设的圈套。
说到底,人只能由自身展开贫瘠的想象,谁又能做到对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
只是这后知后觉的悲哀,来的未免太不巧了。
邹藤从外面进来的时候,那些女生早就走了。她低头看着刚拿到手的Ryan的number,手指放在发送键上,若有所思,却听见身后有人叫她,“Tina...”
邹藤擡头,看见一侧的周莎莎,她的妆发依旧精致,圆而略有些下垂的眼睛虽然带着笑,却总像是藏着讽刺。
“诶,”邹藤有些不可置信,弯起了眉毛,“你是在叫我吗?”
周莎莎反问道:“打个招呼而已,至于这幺大惊小怪吗?”
邹藤笑呵呵地问:“我们有那幺熟吗?”
周莎莎看见邹藤那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反倒挂了脸:“你打肉毒了,笑得那幺不自然?”
邹藤讪笑一声,一边盯着手机一边说:“过两天李正羲又攒个局,你来玩吗?”
“和上次一样,不封顶,轮流坐庄。”
现在倒轮到她来通知她了,周莎莎瞧见她腕间的卡地亚手环,掂分量似的瞄她一眼,转移了话题,“芝加哥好玩吗?”
邹藤点着头,“挺好玩的,和芝加哥一比,湾区就像个屯子似的。”
周莎莎不屑地哼一声,“是啊,但新鲜感一过,其实也就没什幺意思了。”
邹藤也笑,“芝加哥的气候可没这儿舒服,跟东北一个温度。”
“不过...”她故意在这停一下,收起手机,对上周莎莎的目光,“我俩也没怎幺出去,就在酒店呆着了。”
听到这儿,周莎莎的脸彻底僵了,她啪地把手拍在台上,昂着头,眼神淬火似的往外冒,怒骂道:“邹藤,你真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货色。”
“你当John和你是exclusive dating吗,在我这摆正宫架子?”
“这些年,除了William,有一个人承认过你是他女朋友吗?”说起William,周莎莎嗤笑道:“可现在就连他也有了新欢,不搭理你了。”
“哦,你舍友嘛...”
想起刚才那一幕,邹藤捂着胸口,笑了出来,“我可是真心祝福她们,她们两个多般配啊。”
“不是你说的吗...”迎着周莎莎愤怒的眼神,邹藤转而以一种沉静的语气说:“陈森玮就喜欢没见过世面的女的,不然他也不能看上我。”
“可惜现在我不是了...”邹藤抱着臂冷笑,“不过你还有时间担心我呢?”
她别有深意地盯着周莎莎,缓缓说着:“欠李正羲的几千刀,你打算什幺时候还啊?”
周莎莎被她说得一愣,她下意识地想扯出一个惯常的、满不在乎的笑,却只能僵硬地扯一扯嘴角。
贫穷像一把锉刀,先把人从背后挖得血肉模糊,撑着一张皮,刮得铮铮作响,周莎莎知道, 这幅空壳子总有唬不住的一天,但她没想到就是现在。
身后隔间的门关上时沉重的回声,周莎莎应激般地转过头,与钟宝珍面面相觑。
她还穿着下午的那身衣服,只是头发拨到后面,黑暗里,她的眼睛亮得过分,简直是惊心动魄。
“宝珍?”
周莎莎彻底僵住,任由邹藤得意地离去。
几分钟前,钟宝珍又打开了Rendez,回复了Jay的消息,并开始匹配新的对象。
报复似的,她给看见的所有人都点了赞,心里却总是空半拍,耳朵里嗡嗡的响着,刷到的脸庞模糊得相似,钟宝珍对这一切感到无动于衷。
是了,现在,什幺都不重要了。
Jay回复她的话,暧昧而简短——“隔了这幺久,我以为你不会回我了。”
钟宝珍飞快地打着字,脸上却没什幺表情,“你还在加州吗?”
Jay发来一个地址,距离她不过几千米,“我现在就在这里。”
身体里窜过一阵电流,那欢喜来得猝不及防。
随后,钟宝珍有一瞬的茫然,好像所有的情绪都按下了暂停键,而她以为的兴奋、快乐就像没抓紧的气球,嗖的一下,飞走了。
等她再有意识的时候,是周莎莎抓住她的手臂,低声求她,“你千万别跟别的人说。”
眼前的周莎莎一反常态,无助地咬紧嘴唇,她真的是在哀求,“宝珍,刚刚邹藤说的并不是我想说的,我没有别的意思,真的...”
钟宝珍却不知道她在说什幺。
周莎莎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给过她安慰的人,就这样轻轻推开她的手,“莎莎,我还有别的事。”
酒吧门口,正在醒酒的朴智美瞧见了钟宝珍,她想要叫住她,可她的步伐太快了,一个眨眼,她就走远了。
钟宝珍向前走,她应该是向前走,她必须向前走。
这是她所选择的生活,这是唾手可得的快乐。不会再有红灯,不会再有巧合。
她走入夜色,像一个看清了离岸流的溺水者,不再挣扎,任由冰冷的水流将她带往深处。
与此同时,一道低沉而有力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一辆银灰色的跑车紧贴着路沿停下。
离得太近了,她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暧昧不清的灯光打下一片阴影,车窗下降,她再一次与汤彦钧对视。
“Bella,”这个人连问句都说的那样随心所欲,“you coming with me?”
钟宝珍的眉尖蹙起,她望进那处漩涡,听到自己说:“好啊。”